幻想家的十六岁

幻想家的十六岁

我想起我古怪的小爱人。我时常想起他，是想起不是想念。只是一个微小的差别而已，却传达了一个巨大的信息——我们的一切都是过去式了。是的，不管我如何想要掩饰或者极力否认，那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包括时光，爱，和其他不知是否可以命名为幸福或青春的东西。

接下去似乎应该陷入某种深情的回忆之中了，可是我尚未寻到安全的庇护所，可以任由黑色深渊里的记忆之花缓缓开放。回忆总归是一件灼人的事情，眼角的落花即是它灼灼燃烧之后的灰烬，水滴状，剔透晶莹，在脸颊上蜿蜒而下，来不及坠地就已破碎不堪。

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吧，我从十二岁就开始幻想和盼望的十六岁，期待它繁花簇簇卓而不群。因为期望太高而得到了失望更深的惩罚，事实上，十六岁和之前的年岁没有太大的区别。于是在看清自己的窄小世界后渐渐沉默下来，而即将到来的中考更是令我焦灼不安。我抚顺这些混乱的方式是阅读小说和写作，我向来只会用这一种方式缓解焦燥。在所有人都埋头于令人焦头烂额的数学和外语时，我拿出一本《围城》或是安妮宝贝，在数学课上看起来，就着三月明艳的阳光。

许安就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刻走近我的。请原谅我对他名字的虚构，事实上他本应该有个更罕见古怪的姓氏搭上生僻蹩脚的名字。他有一张小小尖尖的脸，圆圆的眼睛，说话的时候眼神游移不定。时常穿一件因为长时间不清洗而显得格外飘逸的暗黄外套。这是我所能想起来的他。但他最为古怪的特质是与人说话的时候喜欢自己小声地重复一遍。那样子就好像是在仔细斟酌一个大秘密，郑重得几乎虚假，让人发笑。

我是怎样的呢。打开最左边的第一个抽屉，里面有一个湖蓝色封面的密码笔记本。输入1990四个数字，咔嚓一声，旧人的面孔映入眼帘。九年级三班全体师生毕业照上，第二排最右边那个女孩就是我了。梳着半长不短的头发，齐刘海，粉红色连帽衫，娃娃脸，再要看清楚，却只有含混模糊的眉目了，连表情也没有。由于不爱照相，除了这张毕业照之后我很难找到那时留下来的时间定格。但我还能想起自己十六岁时的表情，我曾经凝视过镜子里的自己，也曾潦草地从橱窗里瞄一眼自己的影子。尽管心情不尽一致，但她们无一例外都带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傲慢，还有一种似笑非笑的嘲讽。许安说那是天才和精神病人的气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镇定，并且没有如往常那般小声重复。我因此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现出孩子般固执的神情，那孩子却是乖的，讨人怜爱的。因此我无法不相信他，相信我是个天才或者精神病人，或者是两者的合体。但你知道的，无论是作为两者中哪一种存在，都是不易被人喜欢的，甚至是，不可理喻的。

然而无论我如何认真地搜寻记忆的细支末节，也无法把“不可理喻”这个词安在那时的自己身上。我从初中一直到现在的好朋友说十六岁的我活泼聪慧，写得一手好作文，常常参加学校的文娱活动，是班里的骨干分子，并且受到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的垂青。末了她又加一句，我好羡慕你啊。

所以此刻我的记忆和他人的发生了碰撞。但是已经过去四年的事情，谁会记得清呢。我甚至可以怀疑好友的话只是为了取悦于我。又或许我们都不自觉地夸大或是隐藏了一些记忆，而真实的情况只是平淡而又平淡，带一点浅浅的怅惘和忧伤，幻想和眼泪，十六岁就这么嗖的一下过去了，谁的青春不是这样的呢。但是且慢，你大概没有忘记，十六岁的我还有许安。我古怪的小爱人许安，不合时宜地喜欢着别扭干涩的我，只是因为他看到了我被张贴在校宣传栏里的作文。对的，那时我写下的只是作文，堆砌了无数优美语句和整齐的排比段。他被那些浮华的词藻所吸引，来到我面前，要和我谈谈自己的人生和这个世界。他奇怪的圆眼睛大大地睁着，眉毛上扬。他是个脆弱天真的小诗人，时髦一点的说法是“文艺小青年”，被同学们称为怪物史莱克，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没有任何朋友，当然除我之外。我们在快要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成了朋友，或者说，恋人。

我很难相信自己竟然和许安那样古怪的人成了朋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或许在和我谈自己的过去时用了一点美妙的喷雾，粉饰甚至虚构了一个令人惊奇的非凡人生。他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我他十岁那年曾一个人去距离这里一千公里的城市流浪，做过乞丐，小偷；曾经学习绘画，发现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径；在封闭窄小的地下室和一个自称来自２０２０年的鬼对话，知道了自己将会死于车祸……如此种种光怪陆离的经历，荒诞不经却足以令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头晕目眩。而最让人惊奇的是他那种平淡至极的语气，好像在说今天我吃了什么一样随意至极，并且具有无数真实的小细节。我完全被他迷住了，不，是被他那极富传奇色彩的生活蛊惑了。他向我打开了一个异彩纷呈陌生世界，神秘且充满某种不可知的强大力量。我低头观看自己的生活，从小就在父母的精心照料和保护之下，乖巧温和，有品格良好的朋友，善良的老师和同学，几个青涩的小男友，然后呢。我突然感到沮丧和羞愧，因为我的世界是如此贫乏，没有哪怕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甚至连秘密也少得可怜。

“少得可怜”同样可以用来形容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但就是在这如昙花开放般短暂的几个月里，他为我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属于他的神秘宇宙。在我们认识不久后，他邀请我去参观他布置的“天眼”——其实不过是一个废弃的工地，地上有沾满灰尘的塑料袋，唯一完成的一只窗户被许安用一副奇异的画堵上了，画上一只深绿色的猴子用它那只占据身体面积三分之一的眼睛望着我们，像是在打量两个怪物。对的，它对自己的怪异毫不知情，反而无耻又无辜地审视着我们两个看上去无比正常和普通的人类。觉察到这点后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十六岁的我开始发问，并且在此后不久对神秘学和心理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些兴趣一直保留到了现在，我常常穿梭在图书馆几乎从无人光顾的书架前，目光炯炯地擦拭那些落满灰尘的书籍，翻开来，那些隐晦且语焉不详的句子便会告诉你，这是一本关于十二世纪巫术的书，或者是一本泛黄的变态人格分析。我沉迷于种种超自然的力量，神秘，生僻。萧红在她的书里写，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呵，我懂得的，总是这些被人嗤之以鼻的人生，弱者和“非正常人”的世界。所有这一切，都源于我的小爱人许安。

许安许安。我的十六岁里尽是他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罩着瘦小的蔑视一切的我。我们一起呆在那个狭小阴暗的世界里。我们在人群里静默无声。

烦躁的夏日很快过去，我去城北的重点中学念高中，许安在那个蝉鸣声高亢的夏天尾巴上不知所踪。他的号码拨过去永远只是那句机械的“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与此同时我在同学间的八卦新闻里听说有个男孩在市中心的广场旁被一辆卡车撞死，我想那就是许安。为什么不是他？

我想起他曾一脸淡漠地告诉我，我会在夏末死于车祸。他夹着细长的女式香烟，吐出一圈绿色烟雾来，烟雾飘飘荡荡变成了一只眼睛占据身体三分之一的猴子，它用匪夷所思的眼神望向你，这是个怎样的世界。男孩许安低声重复道，这是个怎样的世界。他穿着暗黄外套，神情诡异而严肃。他从被大卡车压得扁扁的自己身上站起来，转过一个弯，瞬间便消失不见了。和他一起消失的，是我的耽溺于幻想的十六岁，我来的太早的青春期，和我对这个世界的第一次拷问：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或许这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许安，从来都没有，也没有爱，没有古怪的朋友，没有传奇般的人生。有的只是面容模糊陌生同学，黏稠平淡的日子，以及那些来不及被仔细审视的幻影。

比不再存在更悲伤的是从未存在。我想你会明白这句话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