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塔勒斯（Portales）是個小鎮，在新墨西哥州與德州邊界上，距離拉伯克106英里。拉伯克（Lubbock）是德州西部一個大城，比波塔勒斯大至少三倍，著名的德州理工大（TexasTech，簡稱TTU）就在那裡。姐夫聰明，在ENMU讀書不到一年，就轉學到TTU，明顯升級了一次（北大的學生頭腦真是靈活）他和教授混得熟，臨走前，隨手幫我在ENMU申請了一個半獎的機會，搞到I-20。看來沒有他，靠我自己在國內申請，不知還要花多少時間。飛機平安到達，姐夫接了我，再驅車兩小時，將我送到學校，我終於開始了在異鄉的獨立生活。
初到美國
美國中部是一片大平原，出國前，聽過Pet Shop Boy的Go West，讀過一點《草原小屋》那種關於西部遷移的書，看的電影裡，是約翰韋恩的寶馬（真的馬），長槍短槍，和牛仔帽，但對於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我沒有親身體會。學校寄來的介紹冊上，一棟漂亮的教學樓，晚上發散出淡而柔和的燈光，不見四周風景，但淺黃色的硬皮封面，握在手上，十分舒服。在那沒有互聯網，沒有數碼相片的時代，一張圖，就是關於學校的唯一認識。
時值冬季，筆直的公路，與地平線呈T字，將大地一分為二，前後左右都是無際的黃草，沒有人，沒有牲畜，路邊有些老舊的廠房，帶著煙囪，不大，也沒有冒煙，不像還在運行，偶爾有幾輛迎面而來的18輪運貨大車。天色極藍，萬里無雲，陽光筆直地灑進車窗，看久了很刺眼。人與車像個黑點，洲際公路窄如細線，在廣闊平坦的地平面上緩慢移動。天地清澈空曠，上藍下黃。幾個小時裡，視線裡都是單調的色彩，點，線，面，體，穹蒼遼闊，卻不見一個活人。美國真大真空曠，這是初到美國的第一印象。
大學畢業那陣，與托福幫中，各系不少同學一起做出國夢。與我同期來美留學的好友們，大多都在大都市裡上名牌大學，有紐約，波士頓，聖地亞哥，芝加哥，洛杉磯，舊金山等。我太太學生時代，也在佛羅裡達州的邁阿密讀書，那也是比較繁華之處，有不少華人。比起我來，他們更幸運，對美國的第一印象與接觸，便是這個國家的一線城市。大城市裡生活，比起鄉村更為豐富多彩，平時除了讀書，所見所聞也更廣泛。然而每個銅幣都有兩面，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對於美國的認識，我是普通農村開始。後來許多年，去過不少大都市，慢慢欣賞那些光鮮亮麗的，“高質量”的生活，感覺自己的生活步步高，還有許多擴展空間。相比之下，這些同學只在城市待過，有朝一日來到鄉下，多半覺得乏味。
但這是多年後的體會，那時剛到美國，卻沒有這種感覺。故鄉廈門雖不是特別繁華，畢竟還是特區，山水風景都好。從海風吹暖的美麗海島，冬季來到這氣候幹燥寒冷，荒無人煙的大平原上，偏僻的小鎮，覺得人地生疏。剛到的兩個禮拜，對新環境還有點興奮，接下來幾個月，卻有些被發配邊疆，或上山下鄉的味道，心裏反差比較大。
氣候方面的不適應，比起語言關更為明顯，在第一學期，對我挑戰最大。常年待在亞熱帶地區，我對潮濕的空氣十分習慣，出國前只知防冷，不知防乾燥。新墨西哥州屬於溫帶大陸氣候，冬季少雨，空氣中水分含量低，每天若不大量喝水，補充身體水分，人容易頭暈，眼幹，便秘。醫生說，當人體內缺水，由於不能產出充足尿液，身體會自動挪用部分核心物質，作為抗氧化物質，來中和肝臟代謝過程中產生的毒性垃圾。於是產生心煩，焦慮，憂郁等情緒。
這些道理，當時我一竅不通，直到看到自己流鼻血，才有所發覺。我所犯的其實是常識性錯誤，若在國內北方生活過，就不至於。廈門的氣候四季如春，對付冬天，只需加幾件衣服，一般居民，別說空調，連密閉的房屋也不習慣，因此外帶來美國的冬季衣服，大多是套頭絨衣。而美國學校裡，到處是封閉的中央空調，溫度十分高，我那些厚重毛衣，就室外幾分鐘有用，每日大多時間，在空調裡卻讓我奇熱無比。其實對付這種天氣，長袖汗衫加上厚夾克，才是方便。
那時鬧過的笑話之一，說來令當地老美匪夷所思。第一學期，我住學校宿舍，真是喜歡那室內空調和用不完的熱水，早上起床，愛上淋浴，熱水衝得舒服，醒是醒了，皮膚卻過於乾燥。幾個禮拜下來，渾身奇癢無比。有一天與同學聊天，解開長袖，手臂上用指甲一劃，白色的一道粉，越抓越癢，用蹩腳英文問老美同學，什麼藥才能治。同學看了說，每天洗臉洗澡後，不用Body Lotion嗎？我笑問，什麼是Lotion?他們睜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我從沒用過，每個普通商店裡都有的，保養皮膚的乳液。而我隨身字典裡，這個詞指的是卻女性化妝品，於是你看我，我看你，兩人莫名其妙。
說來慚愧，那時廈門人用的護膚膏，是裝在小圓鐵盒裡，如同萬金油一般厚實的乳白色香脂，比方上海日化公司有名的“冷蝶霜”。用手指抹一點點，頂多擦擦手背或是臉龐，功能如同美國人口袋裡常帶的潤唇膏（lipbalm）。至於瓶裝的護膚液，則是浴室用品，洗澡過後潤膚，與肥皂，牙膏一般普通，家家戶戶都有，我卻從未見過用過。如此許多小事，只因國內外生活環境不同，入鄉隨俗，一點點都要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從頭學起。
南方小鎮
新墨西哥州地大人稀，荒漠一望無際，學校出門，開車五分鐘，就是光禿的空地，不像農田，據說只能種牛馬所吃的農作物飼料。小鎮人口只有一萬，其中六七千是大學生和老師，是個名符其實的大學鎮。我常笑問各地的美國朋友，聽沒聽過Portales？大多一無所知，答不上來，可見此鎮有多偏僻。
其實在美國，這樣毫不出名的小鎮有很多。這個國家資源豐富，城鄉居民生活水平雖有差距，但廣大鄉村人口，生活質量卻不差。許多人遠避喧囂，選擇住在農村，即使一生沒去過繁華城市，卻也安居樂業。他們和孩子一樣，從小與農家動物為伴，接近大自然，個性十分淳樸。從阿拉巴馬到田納西，從路易斯安娜到內華達，從德克薩斯到佛蒙特州，有大片的平原和森林，南部和中西部更為明顯。據統計，中國農民佔總人口數一半，人均耕地0.6公頃，而美國這個比例只有1%，人均耕地50公頃，是中國的83倍。（注一）
小鎮除了市中心，其他街道不多，當地居民，大多是普通農工，政府機關人員，並學校老師。ENMU是1934年成立的，州裡最大的地方大學，提供本科和碩士教育，全稱是東新墨西哥大學。最近上網一查，學生人數大約六千，其中本科生四千多，研究生一千多。教師平均年薪五萬出頭，在23年前，估計只有三四萬，但這些本地居民，每天樂呵呵的，過著不緊不慢的生活。校園面積大約344英畝（1.4平方公里，與廈大本部1.6相仿）只有幾棟兩層的紅磚教學樓，因為學生與老師比例小，本地生活費用低，吸引了不少本州和外地的學生。其中國際學生大約佔1%，有來自台灣的，也有大陸同學，二三十人。
離學校最近的克洛維斯（Clovis），是稍微有點規模的中型鎮子。那兒因有一個美軍空軍基地，聽過那鎮名的美國人，也比較多。我畢業後，和一般老美談到學校，就說自己在Clovis旁邊的一所大學畢業，反正他們也搞不清楚。MBA同班同學裏，好些是全副軍裝的空軍軍官，和F22戰鬥機的駕駛員，身材魁梧，制服整齊，英俊瀟灑，英氣逼人。工商管理專業的學生大多自費，因此班上大多數是有十幾二十年以上工作經驗，願意進修的工作族，無論年齡相貌，都比哥哥姐姐大，幾乎是我的叔叔一輩。與一群兩鬢灰白者一起讀書，我顯得更加年幼。
鎮子小而寧靜，沒有像樣的購物商場，離最近的百貨商店，沃爾瑪和JCPenny，也要四十分鐘車程。學長們開的一律是美國舊車，因為在本地，日本二手車很難買到。購車期間，學長帶著我和幾位同學，驅車一個小時去車行，看到的一百多輛車裡，日本舊車只有兩輛。後來我的第一輛車，就是通過美國學生，在學校布告欄裏的廣告而得，只花了美金1700，是輛四平八穩，寬敞的88年福特車，這是後話。
人生一切重新開始之時，所吃的苦，在苦盡甘來後回憶，好像也不怎麼覺得難過，我的回憶，基本上也是如此，或許思甜容易憶苦難吧。剛入校，與本科生一起住在校園內的宿舍，唯一的一棟六層樓。平時上下課只要一輛自行車，方便的很。衣食住行裡，父母最擔心的是吃的問題，其實我因身材偏瘦，並不挑食，所以適應得挺快，有什麼吃什麼。單人學生公寓沒有廚房，只有一個小冰箱，半人高，菜多買了便放不下。宿舍和旅館沒有什麼兩樣，除了上課和吃飯，大部分我都花在圖書館。第一學期我修了三門課，語言和學業上的壓力，很快讓自己不得不集中精力，盡快適應這個新的文化和環境。
絕大多數留學生，經過一兩個學期的苦熬，語言，獨立生活和學習能力，都有很大提高，我也如此。凡事須經歷，才能體驗過來人所說的那些甜酸苦辣。離開父母，異國他鄉獨處，生活經驗只能一點一滴慢慢積累，真正的自信，在不知不覺中建立，那是我24到25歲兩年的寶貴時光。
注1：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6963255
注2：http://www.stateuniversity.com/universities/NM/Eastern_New_Mexico_University.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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