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向下比向上好

小时候，父亲在外求学任教，留下母亲一人带着我们兄妹三人艰难度日。

六岁那年的冬天，日子实在难以为继，剩下的粮食仅够来年开春播种。父亲决定带我们到宁夏北方他任教的地方过冬，等开春了再回来。

清冽的月光洒在地上，廊檐投出清晰的影子。我抱着一个铝制汤瓶放在要带走的行李铺盖旁边，哥哥远远地站着，他不和我们一起走，留在爷爷奶奶身边。第二天清早，大雾弥漫了整个山林。农用的三轮车搭了棚子载着我们离开了故乡，棚子上用塑料开了一个小窗，隔着小窗，哥哥、爷爷、奶奶、我们的房子、院墙，还有故乡的林场在大雾里远去。

这一去就在异地扎了根。

父亲常常带回来油饼、果干等各样好吃的，我捧着这些好吃的，想起故乡的哥哥和爷爷奶奶还过着苦日子，眼泪不禁汪汪地流下来。

只要是故乡的人来，父亲总会热情地请到家里来，留他们住几日。

一日，父亲带了堂姐的外公回来。外公清瘦，戴着一顶白帽子，留一把雪白的胡子，眉毛很长，从眼角垂下来，面容轩净，眯眼看着我，远远的伸手叫我过去。

外公住了几日就要走。父亲没有时间送他，说了些遗憾不已的话后走了。为了赶当天唯一的一趟班车，母亲起得很早准备了早饭。班车的汽笛从远处响起，母亲先出去叫班车停下等着。看着外公拎起挎包要走，我拿起锁子和钥匙跑出去，带上门把外公锁在房里，然后把钥匙埋进沙堆里。还担心这个老人像孙悟空一样变成一股青烟从门缝里飞出来，于是找来各种鞋子塞住门缝。就这样，外公被我又留了一日。

后来很少再见外公，去年回家遇见他，越发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他见我回来，站起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握着我的手问：“工作找到哪里了？”，“暂时在南京，以后会回来。”我答。

“嗯，回来，回来好，我资助的那个学生去年也毕业了，回新疆上班去了，教小学。教小学好，不累，她个头小，做老师找对象也好找。我跟她说，‘不要小瞧小学老师，好好教书，大家都会很尊重你。我做了一辈子小学老师，教了很多学生，大家都很尊重我。’她也很懂事，工作很努力。”他说得很慢，声音很大，说完哈哈地笑了。

“外公，您从什么时候开始资助她的呀？”外公耳朵不好，我凑近了问他。

“从她高中的时候我就开始资助了，我托一个朋友找的。我让他给我找一个家庭贫困学习又好的，后来就找到她。她很努力，考上了大学。她家条件不好，不过现在她工作了就好一些！”。

我没有再问外公:“您真厉害！”

他侧过头笑着摆手:“诶，不，不！”。然后把手捏成一撮又缓缓放开，接着把手掌向上伸着摊开，一边说：“手心向下比向上好，我们的钱财里有穷人的份额呀！”。

又几个月，我正好在家。父亲说外公快不行了。爷爷，父亲和我，一起开了车往外公家里赶去。爷爷一边叹气一边说：“那个时候交通不方便，可他也去了好多地方，是个刚强的人呀！”

外公躺在床上，舅舅过来和我们简单问候，房间里一片肃穆。我站在爷爷和父亲的身后，等待着告别。爷爷和父亲问候结束，我走上前去，他看见我，眉毛微微地颤了一下，眼角流出泪来。

他缓缓地举起手，我伸手握着，贴着他的脸庞听见他问我：“工作怎么样了？”。

我说：“快要调回来了！”。

他又问：“对象找好了吗？”。

我答：“快了。”……

他不再说话，憔悴了很多，胡子也变得稀疏。我把他的手轻轻地放进被子里，僵立在他的床边。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却也看不出平静，就像一个候车去远方的人，看不出是留恋此地还是期待远方。

回到南京的时候，母亲打电话告诉我外公去世了:“送的人很多，有些是专门从外地赶过来的。那面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她停了一下:“哎，他这一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没人知道，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知道！咱们那年刚搬到吴忠，他来家里住了几天，走的时候悄悄在炕沿子上放了二十块钱！”

我在电话的一头想到他后来常给别人说我是个好娃娃，把他锁在房子里不让他走。母亲在电话另一头接着说:“他一辈子都说‘手心向下比向上好’，说了一辈子，也做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