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的时候是1994年4月21日傍晚。她端坐在椅子上就像睡着了似的。当我从城内赶到油田休养所时,家人和邻居已经为母亲穿好了寿衣。经医生诊断分析为心脏病突发猝死。
母亲刚过了60岁生日!
那晩停电,家里和大院里一片漆黑。
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说,奶奶像一尊佛一样,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一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父亲对我说,母亲已经走了,丧事从简,在第三日出殡。第二天我打电话到张掖殡仪馆,并定好了次日火化的日程安排。
第三日早上,出殡的车队徐徐来到位于平原堡的张掖殡仪馆时,大门口跪着十几位披麻戴孝的人,正捶胸顿挫地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吵闹着。原来三天前,这家故去的老人正在焚尸炉火化时,突然停电。无奈之下,他们将出殡的亲朋好友打发了,自家人就守在殡仪馆里等待着来电。殊不知,今天第三日了,仍旧没有恢复供电,这一家人已经接近崩溃了,开始闹腾起来。
我的头发立刻竖起来,上前与工作人员理论,眀明是停电,为什么还要欺骗我呢?他们一再表示歉意,说原以为很快就要来电的,想不到春检时间拖延了这么久。
一时间出殡队伍里像炸开了锅似的,乱糟糟的,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家里的亲戚埋怨我,几位年长的老人也絮叨着,说我冒失,为什么没有亲自到殡仪馆现场看一下呢?
我是欲哭无泪,眼前的残局怎么收拾呢?
按当地习俗,出殡的队伍只能在安葬或火葬仪式结束后才能返回,最后进行答谢宴会。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这时一辆桑塔纳轿车在我身边突然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位参加出殡的朋友。哦,老朱!我忘了通知呀?他与我握手:"老吴,我来迟了!"他摘下墨镜,继续道:"我是昨晚上听说的,刚才去家里看望了一下老爷子,老爷子说你们刚走,我赶紧就追上来了。"
我说停电了,这算哪门子事嘛!老朱是电力局的副局长,他与殡仪馆的馆长经过沟通后,立即打电话向系统做了安排部署:让附近的一家企业暂时停电3小时,恢复并保证殡仪馆用电3小时。
很快殡仪馆来电了,当然要首先将那位在火化炉停留了3天的老人烧干净。此时此刻,那一家人闻讯赶来,跪在我面前磕头作揖。 我赶紧将他们拉起来。
这时候人群里有人说:"老太太吉人天相!"
我想也是,母亲离世的时候是端坐着的,到了殡仪馆发生变故,也是化险为夷。
想起母亲的这一辈子来,也真是可以用含辛茹苦来形容了。
母亲于上世纪50年代初期在陕西沔县与父亲成亲后就一直是随军家属,在部队营房里呆到1952年。父亲随部队集体转业到玉门油矿后,她也在油田参加了工作。那是个多事之秋,政治运动没完没了。1960年油矿响应国家号召,为了减轻企业负担,动员职工回农村老家务农,将职工开始往农村下放。母亲积极报名,回到陕西老家盖房子。房子盖好了,下放政策也草草结束,父亲也没有被批准回乡,母亲又只好重返油城,一家人再次团圆。但母亲从此成了家属。母亲是读过书的,但她更喜欢劳动。她风风火火,干工作的热情很高,带领着一支百十人组成的家属队伍干着零时工。在炼油厂背运石油焦,在东湖农场挖排碱沟,在运输处盖厂房,在火烧沟搬砖,在戴家滩农场开荒种地等。早晨离开家门,到了晚上天黑才进家,每月挣上三四十元工钱。母亲的心脏病就是那时候累下的。父亲也忙于审干工作,常年累月出差,家里的事情完全由上中学的大姐主持。
母亲的豪言壮语,埋头苦干使她获得了许多荣誉。不但入了党,而且还被评为劳动模范,坐飞机上北京,受到毛主席、刘少奇和周总理的亲切接见。
母亲是实干家,又是家属队的队长,在工作中也常常得罪人。在"文革"中将革命队伍中的人分左派、右派和保守派等。母亲是左派,运动刚开始左派还能站住脚,但到了后来造反派反戈一击,母亲遭到批判和通缉。有时候很晚才悄悄回来,见我们睡着了,就将水缸里的水舀尽,洗涮干净后再去外面担着自来水往缸里盛。那时候风声紧,阶级斗争形势严峻,母亲怕坏人给水缸里投毒,所以每天黑夜不辞辛劳换水。阶级斗争是残酷的,即使是许多年以后,每次谈到这一点,母亲仍是心有余悸。
在改革开放初期,母亲对社会风气看不惯,有时候我们兄妹之间议论《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对毛主席错误发动"文化大革命"以及晚年所犯的错误时,母亲坐不住了,她说否定毛主席就是别有用心!
我们吐着舌头,以后不敢再在她面前说那些让她看来大逆不道的事情。
母亲50岁时,从家属队党支部书记的岗位上退下来。忙了大半辈子,闲不住,她找了几位投脾气的大婶大妈,在土地局办了用地手续后,请工匠当天就在油田北坪公交车站东侧盖起了一栋30多平米的饭馆。她要我给饭馆起名,我问她都卖什么,她说臊子面、馄饨和凉皮等。我说就叫"两角小吃"!"两角小吃"的招牌挂出来,立即吸引了众多市民前来驻足观看。那是1982年的5月初,正值油田春暖大地的时候,一是店名简单直白,一是个体私营饭馆在油田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出现。引得众多市民围观看热闹。过去油田只有几个国营饭店,现在改革开放,个体户也是新鲜事物了。尤其是臊子面、馄饨和凉皮都是两毛钱一碗,更让人觉得新鲜。虽说那时职工的工资不高,消费水平很低,但这个价格绝对实惠。开张以来小店天天爆满,才经营了一个月,因为小吃店干净整洁,面食小吃很合油田人的口味,尤其是手工擀的臊子面闻名油城。母亲不但被评为先进个体户,而且工商局组织个体户在小吃部召开现场观摩交流会。母亲很注重人性化服务。有时候有些小学生吃饭,母亲只收一毛钱,如果孩子忘了带钱,她也会让他们坐下来吃。有一次,有两位姑娘吃完饭后没交钱就走了。一位大妈要去追讨时被母亲挡了回来。她怕伤了女孩子,追问起来太尴尬,兴许是人家忘了呢。我当时受到启发,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小吃部里发生的故事》,刊登在《石油工人报》的副刋上。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母亲一辈子视钱财如粪土,她鄙视那些好逸恶劳的人,可她无意中却成了油城最早的"万元户"。不显山不露水,"两角小吃"店也成了油城人记忆中的一道风景。有一年,我去河南油田旅行时,在南阳的大街上与几位"老玉门"邂逅,彼此间都很开心,谈到了"双马路"和"两角小吃"等很怀旧的话题,虽说只有几句话,但却让人感动。
母亲晚年时,常为缴纳党费发愁。她在异地养老,她的党组织关系仍在几百公里外的油城街道办事处,休养所的党小组又不接纳她这个家属工。她通过各种途径总是按规定将党费交给组织。我有时去玉门办事,也要去办事处为她缴纳党费。
母亲已经离世20多年了,每每想起一些往事来,都会为母亲那坚韧不拔的性格所折服。她由职工变成家属后,从不气馁,对于那些冷潮热讽一笑而过,始终不渝地奉行一个原则:永远跟党走,决不做亏心事。她一生追求真理,埋头苦干,堂堂正正做事。也许是老天有眼,她即使是咽气了,也是正襟安坐在椅子上。
又想起儿子的那句话来:"奶奶是一尊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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