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

我的四姑她一脸麻子，小时候出水痘落的。那脸，和我奶奶长得一摸一样，要是颧骨没那么突出，可真是一个标准的鹅蛋脸，可惜了，一边一个圆圆的肉疙瘩，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和汉朝的说唱俑真像。

四姑是老四。大姑二姑跟奶奶织布，三姑跟着爷爷出力，一直是她照顾年幼的妹妹弟弟们。我的爹也就在六个姐妹中，和四姑感情最好，春夏秋冬，时不时地骑着洋车子，让我斜坐在大梁上，去四姑家去走亲戚。

我的爹他安闲得很，虽然是老师，可却不喜欢说家长里短的闲话，每次在四姑家都是坐在椅子上，眯眯地笑着，听四姑说话，听她时时地发出哈哈的笑声。我就在她家满屋里跑。要不是去了四姑家里能吃到新奇的东西，我都不要去了，没啥有趣的事可以听得到，没啥话听得懂，我爹也不肯给我买个木头的小板凳，一路上那铁车架子把大腿隔得发麻，下了车半天站不起来。

无聊的时候，四姑她就能感觉到了。她把我拉了过来，叫人靠在她的怀里给我讲笑话。她那些笑话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以前工作的矿上来的吧，往往是怪诞得很，还会突然间冒出怪异的情节，回回让人笑得爬不起来。

还能记得清的一有个“咱”的故事。讲来是一个秃子开店。自己没头发的，还有一个特别在意的事，就是住店也要没头发，秃子，或和尚，或是谢顶的老头，就是不能有带头发的。每天晚上都要到大炕上去查，黑夜里也不点灯，要用手去抚摸一排排朝外的人头，是不是光滑儿的，有没有伙计们放了人情出去。每摸到一个，他数一个，也不说是一个秃子，他说是一个“咱”，带着那种深切的自家人的感觉，他数，“一个咱”，“两个咱”，... 远远的有个客人惊醒听到了，一想坏事了，只好掉了个个儿，把那屁股搁在枕头上，只听到店主说，这个咱...，咦，好大的脸，凹凹的鼻梁、一个眼。

我爹在边上强忍着不笑，怪四姑她太荒诞，不好给小孩讲这些怪诞不羁的笑话。小孩都笑得翻了肚皮，两肋抽筋，好不容易笑完了，想想就要再大笑一番。一天欢欢乐乐地过去了，再也不烦他们说话，再也不去央求他们去带我出去玩。

四姑她人不好看，可她爱笑，一笑就没了丑，她也爱做各种的小菜。最喜欢吃的是她腌的芥菜。芥菜就是普通的芥菜。一直不明白，她家的芥菜腌出来是绿的，而我家的是黑的；她腌出来的是脆的，我家的是软的。她总是笑笑，说一通腌作的办法，也不管小孩听的懂听不懂，云里雾里的，只记住了一条，好像说是要干腌。至于什么叫干腌，就是不放在盐水里吧？

芥菜，不是单单就是芥菜。细细地切好，还要拌上黄豆。黄豆是煮好的，五香味，咬起来也是脆的，嚼起来很好。说，黄豆不要煮太久，太久了就会变酥，不好吃了。如果没有芥菜，和芹菜一起煮了，光是黄豆就很好吃。说着拿了一个小碗，从一个灰瓦罐子里，舀了一小勺子给我，少吃点，太咸，吃多了不好。

毕业了，逃出了食堂的围堵，还是怀念儿时吃的四姑那碗黄豆，买了黄豆来做，总觉得少了她做的味道。是自己煮得不好吧，也兴许是香料没放到那个份上吧，总之就放下了，忙着上班，也就没去再试试。

新近去北京出差，尝了不少回阿福包子家的黄豆芥蓝，又把吃货的记忆勾起来了，回家就去买了包黄豆，前天把它倒了出来，真是好，没有一颗秕瘪的。用盐水泡上，睡前看看还有没好，第二天早上再看，就发了鼓鼓胀胀的一盆，黄豆粒子们都黄澄澄，圆整整的，规规矩矩的样子煞是叫人喜欢。下锅，放水，撒上浅绿的小茴香、深红的花椒，扔一颗六角的大茴香，咱就把着锅，边煮边尝，四姑那小碗黄豆的香味，终于又找回来了。

标榜喜欢披萨、意面、西式饭菜的小儿，被这黄豆的香气引了过来，不由分说自己盛好一碗，连着汤一起都喝下去。他不知道的是，这个香味是哪里传下来的。

— 纪念我的四姑

2018.6.28日夜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