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尚钺的小说《预谋》,时间背景为民国时期。那时一个教育局长不过芝麻小官。在刘博士出国留学期间,他的母亲沦为了乞丐,教育局长得知刘博士回国后,经过努力找到了刘博士的母亲,想在她身上投机,以此来换得刘博士的回报。下面就是截取的部分正文:
刘博士的这一擢升为本省大学的校长,立时使县中那位自以为劳苦功高的教育局长,发生出许多离奇的幻想,仗着这两年照护“博士妈妈”的面子,到本省大学当一个总务长,或者会计主任,或者庶务主任,或者请博士介绍到本省教育厅当一个科长,都比株守在这穷县当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教育局长强;不说生前的荣耀,就是将来死了,至少灵牌子上也可以多写两条光宗耀祖的官衔。
但为着十分有把握起见,局长便请了两月的长假,专门来作收集土产礼物及“出门”的必须准备。当然,在局长这些都是轻而易举的,马上便手到拿来了。其次是“求老太太(至刘博士的母亲)赐封手书”,但这也不难,因为他觉自己这两年的劳苦,应该另眼相看,所以简直自己代老太太写了一封极力推荐自己的信,向老太太念了一遍,代老太太盖上图章,便带在身上,同一大堆上等土产一块儿,动身驾临本省府了。
自然,教育局长这时候的气概,甚至比刘博士校长的还大;一到,便马上携着一大包土产,满怀济世抱负地去见校长。不意相见之下,局长呈上上等土产礼物和老太太的手书,不知是局长笑的不合适,还是有其他的原因,校长竞殊为冷淡,除了当时邀局长到一个中等饭馆吃一顿便饭之外,对于局长的要求,只是说:“我初到任,旧职员不便更动,将来有机会当代为设法。”对于教育厅的科长,校长的答复更没有希望:“现在我到任还不到两月,和厅长虽然见过两次,实在一句体己的话都没有谈过,哪能遽然提这些不甚重要的事情?况且还是属于私人位置……”
局长一连去拜访了校长三天,最后一次是“不在家”,但包车又停在门前。局长不得不扫兴回来,仔细想想;“我给你常年照护母亲,难道说你还叫我白跑一趟,干这赔本的生意?”局长整整想了一夜,骂了十二个钟头,才把太阳不知从什么地方骂了出来。
局长怒气不休地爬起床,脸还未洗,即叫茶房给他拿纸笔墨砚来。茶房今天好像也特别忙,喊了半天,虽然有人答应过一声,但始终没有人来。局长气忿到极点,口中不由地“妈的妈的”叫开了,于是始有一个瞌睡还未睡醒的懒家伙,揉着眼睛跑进来。
“你们都干什么去了?难道说我不是出钱住店的吗?”局长狺狺地问完,但在后边又轻轻地加上一个“妈的”!
“先生,现在才八点,你莫‘妈呀!‘妈’多了,我怕你老吃不了要兜着!”茶房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不肯示弱地抢白着局长。
“喊半天把嗓子都喊哑了,你们怎么一个答应都没有?”局长似乎不愿计较地软弱下来。
“先生,我们当茶房不是专门侍候你老一个。就是有啥对不起的地方,你老高兴尽管到账房去告。‘你妈’,我们可不愿意听。比你老更有势头的客人我们也见过,茶房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局长自知理亏,但仍然气得全身发抖,连叫茶房的目的也气忘了。茶房见局长哑默着,鼻中胜利地发出示威嘲弄的“吭”声,拿起脸盆又走了。
“他妈,不是姓刘的(指新当上大学校长的刘博士)这个王八蛋,我哪能受这样的肮脏气?”局长自己发着牢骚。但不久他又想起了叫茶房拿纸笔墨砚的事情来。但是他却不敢像刚才那样愤怒地狂叫了,只是气鼓鼓地等着。
他的嘴虽然未说话,但是他的心里却在比刚才更剧烈地咒骂着:从百代远祖一直到九十九代的玄孙都被他翻了过来。但是他在骂谁呢?茶房,还是刘校长?谁也不知道。只是他这样心中沉默地恶骂着,全身肌肉丝丝都颤动着毒意的恶骂着,他周身的血好像被火炭烧着一样,滚荡着疯狂而凶狠的恶毒冲动。这毒意的疯狂冲动足足支配了他半个钟头,直到那个盛气凌人摆着十足势头架子的“茶房老爷”端着一盆脸水走了进来,才暂时告一结束。
“喂,请你把纸笔墨砚拿来,我要写信。”局长脸向着窗户,不敢愤怒地命令着茶房,不过他心中却在说,“我C你的九祖八代,……临走的时候你莫想老爷给你一个钱的小费。”
“哼,等一等。”茶房待理不理地答应一声走了出去。局长看着一盆热气沸沸的水,突然想起洗脸。于是马上站起身,从椅靠上扯下他带来的那条污黑的洗澡毛巾,但是心中还在骂。他走近洗脸盆,一看盆中的热气,似乎有点像开到一百二十度的沸水,笔直地向上升,小水花在水中迅速地游泳着。“这是开水,这王八蛋把我当大头,想冤我一下子。”局长忽然想起“傻女婿喝热汤”的故事,聪明地肯定着,于是便翘起一个食指到水里边探一探:手指立时像蝎子蜇着的一下。“操你的八代先人,老子偏不上你的鬼当!”他愤恨地低声骂着,但却不叫茶房拿冷水来,只是扔下毛巾,依旧跑到床上坐下,如蜘蛛一样,满怀恶意地鼓着嘴,似乎说:“看你这个王八蛋冤得住冤不住老爷这个大头!”既而他嘴中却咕噜出:“老爷过的桥,比你跑的道儿还多,哼,王八崽子!”
其后局长当然又将他所受的一切苦痛和侮辱都归罪到刘校长的身上来,并且他还自己说:“是的,你没有叫我来,你当你的啥教授当一辈子,我也没有指望你点啥。他妈,你当教授当的好好的,谁叫你又当什么校长呢?……是龙也要云托,不希罕老同学来捧场,你能干得长吗?看着,我先放个屁在这里搁着:你不久就一定弄得滚汤泼雪,和你妈妈一样,吃草根树皮也没有地方挖!”
局长自己说着,又想起从前他送给老太婆的两块钱,和以后刘校长回家扫墓,他殷勤招待的功劳来。尤其是使他一想就切齿的,就是这两年来替刘校长照护妈妈的事情。真的。每月二十元的赡养金(刘校长给母亲的赡养费,由局长转交),局长一个小钱也没有从中取利过,而且还净贴了长期比孝子还孝顺的小心和跑腿;有时甚至还有邮票、信纸信封和代笔劳动。
“我为什么?”局长仿佛面对着刘校长似的自语说:“难道说我八辈子没有讨得孝子做,这一辈子来偿这个宿愿?……自小到现在,我和你两个打交道,我不但没有沾你一个钱的光;光贴本现在算起来,二百元也有了。古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一趟这么远跑来了,不看佛面看爷面,看着我照护你妈的功劳,和老太太给你的信,没大没小,也应该替我找一个小事,让我也好见见世面,在外面混两天,回去也光荣一点。……谁不知道我这次是指着你来的?……妈的。”
局长正在自己这样胡说白道的,那个茶房一推门走了进来,将一张信纸,一支破笔,一个小半截砚台,放在他面前桌子上,转过身来,用眼窃窃地瞟一下脸盆,自己把眼挤一下,无言地走出门去。
“C你妈,你看老爷是大头不是大头?”局长一面伸手去摸笔,一面心中讪笑着茶房的愚蠢说。当然局长现在没有工夫向茶房卖弄自己“老出门”的丰富经验,所以马上就压下这许多英雄言语,把信纸拿过来摊在自己面前就想。写这点小东西,实在难为不住局长,没有十分钟,他已完全把腹稿打好了。于是便摆出一种翰林院殿试的架子,仿佛在给什么人写中堂似的,鼻中舒畅地“吭”了一下,即运用起他的一笔很老练的颜体字,一挥而就。
至于信上所说的,无非是此次来时带的路费不多,求校长念他的许多功劳及故旧之情,“没有大的,小的也行”,赶快替他谋一个“小事”。若是现在没有丝毫办法,即请校长代他借“一二百元”的路费,以便从速旋里,免作他乡饿莩。”这封信局长写后一连看了两遍,自己觉着很满意,而且断定说:“这信一去,两头至少总有一头!”
既而他似乎又觉着“一二百元”的“一二”两字不妥,想改成“一百五十”,但是不好改,因为“一百元”局长有点嫌少;“二百元”他又怕校长嫌多。“无论谁向外拿钱的时候,总是择最小的数目。”局长自己说,两眼瞪着“一二”两字,嘴中默默地念着头艰难地摇晃着,无论如何他也觉得这字上无形中受了五十元的损失。
笔在他手指中间乱滚着,头急切地摇着,重写一篇没有信纸,他也不愿意喊茶房,但是想不出丝毫挽救的办法。局长是一个痛快人,他马上把笔杆一直、口中说一声“管他妈的”,便将“一二”两字改成了二三”。虽然他明知“三”字绝对不会发生效力,“二”字的功用也还在不可知之列,但是他却十分自信:看着那老太婆(指曾照顾刘博士的母亲)的面子,“二”字左右大概是有把握的。下款落的十分客气:世愚弟王××敬上”。
信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了,而摺叠信纸的方式,又得“考究”一下:用“跪拜式”,局长嫌太低抑了自己的身份;“并肩式”,局长又觉有些不恭敬。局长想了一想,现在是求人,恭敬一点自然好一点,结果还是“管他妈的”叠了个“跪拜式”。其次便是喊茶房送信。对于喊茶房,局长现在实觉有点头痛,比求校长更难。那么就自己送。
“倘若一头碰见了刘校长呢?”局长自已问,仿佛他觉着这一封比他的面孔更有魔力的信,就有不能露脸之虞。此后他的命运也就全凭他无能的面孔来决定了。至多只能说“来辞行”,不能将“一百五十元”或“二百元”挂在脸上。刘校长要是一个绝对忘恩负义的人,这种场合就沉默一会儿,其次便是铁青的面孔上显露着“我有要事”的表情,最后是憎恶地将他送出客厅门,和他冷冷地点一个头,说一声“再会”一切都完了!
不过局长还有嘴。在刘校长沉默的时候,他的嘴会将那些不能挂在脸上,只能写在信上的数目字,委地表示出来。但是这实在有点为难。因为局长深切地了解,求人的时候。总要在人家上有相当悦色的时候,这样才不至于碰壁。而引起校长脸上爬出一点悦色来,这时候在局长的确觉着比前年大旱时望一点带雨的浓云,去年水涉时望一点阳光还困难。
这样看起来,还是得叫茶房。而局长又极不愿意,同时他还恐怕那个故意和他捣麻烦的茶房脸上的那副有传染性的死相感染了他的命运。最后局长还是一声“管他妈的”,赶快穿上鞋,把帽子往头上一戴,信装在小布衫袋里,披上这次来时新做的见博士校长的一件纺绸大衫,走出了房间。
街上的什么,现在局长都没有心来开眼,就是路口上两个洋车夫打架,把一个的头打破了,警察跑来抓住了,他也没有看一眼,一直跑到刘校长公馆。门房正躺在床上发昏,一看见局长,还未等局长开口便说:“校长不在家。”
“他妈,这显然是刘爱群(指刘校长)吩咐了的。”局长心中气忿地说,但手却把那封信掏出来,脸上强勉地捏出笑容和门房说:“请您将这封信转给刘校长!”
“你放在那里。”门房把嘴向门角落的一张小桌上一挑,待理懒理地答着,随即闭上眼睛,继续发昏。
“是。”局长放下信,迅速地退了出来。当然嘴里是在“忘恩负义”、“小人得志”地咒骂着走回店中。局长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气得他躺在床上,上午饭也没有吃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那个茶房把他大呼小叫地惊醒。
“什么事?”局长正在做一个好梦:省政府任命了他作某县的县长。他正在准备动身去赴任,忙得头晕眼花的时候,被这可恶的茶房叫醒了,有些气忿地问。
“有人送一封信来,要你的回片。”茶房说着,将一封薄薄的洋信递给他。
他接过信一看,封面上写的是:“送交王局长启”,用指掂一掂试试,内中不像无物。于是立时拆开来,里面是四十元的钞票和一张小条子。他把这字条打开,用指头撑得平平地念着:“××世兄台鉴:敬启者,此次世兄来本省,适值弟初接校事,异常忙碌,未得畅谈,良深歉仄!今世兄急于返里,兹特送上大洋贰拾元,聊作茶资,望兄晒纳!其余二十元系家母七月份养膳,烦驾带交。至世兄成全弟家之恩,弟非不知,无如弟现时困窘异常,学校经费已积欠三月未发,世兄达人,当能鉴谅。倘不久弟事稍佳,容图后报。世愚弟刘爱群。”
这个条子当然引起局长的不安。这不安如其说是由失望发生的愤恨,还不如说是由绝望中暴发的仇恨。局长的梦还未完全清醒,不知怎么他的朦胧的心一横,把条子扯成两截,全身喷着火焰似的颤动着问茶房说:“来的人呢?”
“在门口。”茶房答着。
“叫他进来!”局长怒叱着,似乎想把来人打两个耳光,臭骂一顿,叫他带回去给校长,作为他忘恩负义的报酬。茶房麻木地走了出去。但是一个阴毒的意念在他心中一转,他忽然又平静下来,半晌冷笑一声,自语着:“他妈,把我当乞丐打发点小钱,你可错了!我不能给你白当了两年孝子!”
来人进来了,局长一看这又是一个新面孔,拘谨地立在他面前,于是阴险地打个笑脸问:“校长在家吗?”
“在大学里,校长叫问局长什么时候回去。”来人鞠一躬
“告诉校长说,我明天早晨动身,今天还要准备准备,不能到他府上去辞行了,还有什么事或者东西带回家的,务必今夜送来。”局长极力使自已平静地说。
“是!请局长给我一个回片。”来人又鞠一躬。
“好,”局长从枕头底下摸一个新皮夹,从中抽出一张官衔片子递与来人,随即又想起一句话说,“我明天早晨一早就走,告诉校长请他不必劳驾来送行!”局长说罢,又把那个冷脸茶房骄傲地看一眼,仿佛说,“不要看不起我姓王的,阔朋友多着呢!”
“是!”来人又鞠一躬,机械地转过身,走出门去。
次日早晨六点,局长便搭上火车南下了。但是他一路上都在仇恨地琢磨着报复刘爱群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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