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夜里下霜,窗户覆着白凌凌的霜花,触手生凉。晨间起雾,透过窗格看出去,天地茫茫,一片无望的白。
酒馆檐角上的灯笼夜以继日地风中摇曳,烛光微弱却不熄,像她目视他远去的背影时眸中的不甘的光影。
酒馆名唤“不是云”。
风柳镇的食肆酒楼虽多,但无一可比肩不是云的客流如织,因这水好景美的谷中之镇,没人有她的酿酒手艺。
她酿的酒,酒色清冽澄澈,酒气或醇厚或绵柔或淡雅或稀香。每每晨光初现,酒馆的门方才打开,便有众多食客引颈而望,又都静立在门外等候。
“阮娘,可迎客入门了?”酒馆里除了她以外只有这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活泼伶俐,像林中轻敏的鹿,滴溜着圆眼睛看她。
她有规矩,每日必得她允了,方可迎客。每日只出一坛酒,无论是带走还是坐饮,每客至多只有三两酒,坛空就打烊。
这规矩怪,不似生意人的手法,但因她的酒好,每日出的酒又不同,买到酒的人引以为豪,没买到的人下次请早。
前天出的是梅花酒,名“不知岁寒”。去年年底的雪水泡软了松子,酿的酒埋在镇后雪山的梅花树下低温酵制,开坛一室冷香。镇子里的梅花还没打骨朵儿,雪山上却常年有梅花盛开。出酒后,酒坛在小火炉上隔水温着,另取一只碗,将摘得的梅花碾碎,碾得香气盈室,花汁横流,再倒入温得滚烫的酒,连花一同吃下。
昨日出的是竹叶酒,名“一碗青深”。爆青两三日的嫩竹叶摘下洗净,以竹卷里的晨露煎汁,再与糯米同蒸。过滤后的酒汁封坛沉入枯井,青石压顶。取出后酒色微青见底,冷冽清淡。饮得一盏,身心通泰,神智清明。
今日不知要出什么酒。
她立在窗边往镇口的方向望,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回过头,叫小丫头迎客。
“阮娘,今天的酒名我还没问呢,待会儿如何跟客人介绍呀?”
“今日的酒,是百里杜鹃。”她的发带被风卷起抽到脸上。宽袍广袖中如拢了思归的大雁,扑棱棱地飞。
他教她酿过的各种酒,她悉数酿过无数坛。这是最后一坛酒了,杜鹃已不是原来在他的衣袍下绵延百里的杜鹃了,酒却还是他喜欢的滋味。
“阮娘,今日的酒怎的是微红色?莫不是你这巧手工匠采了晚霞塞进坛里了?”
“我要有那本事,还在这卖酒给诸位么?”
“哦?那你倒是说说,今日这酒什么来头?”
“您可听过窒山下有绵延百里的杜鹃花?略有耳闻,不过……”
“我知道!那百里杜鹃花蔚为壮观。更有意思的是,那杜鹃原先都是雪白的,这几年却都开得火红,必是祥瑞之兆!”
“阮娘,你这酒可是用那杜鹃花酿的?可别把秘方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
“不,今日这酒啊,是用我心头血酿的。”
酒客们纷纷笑了,皆赞阮娘的聪慧。酿酒劳苦,哪一坛没花费心血?
她嘱咐了小丫头几句,施施然进房休息。
小丫头扶她到榻上,整好了床被,转过头冲着她笑,“阮娘,歇息吧。”
“小软,辛苦你了。”
开酒馆的第二年,她在竹林深处捡到这个小丫头,三五岁的模样,脏兮兮的,一股子机灵劲,瞧她给了自己吃的,便耍赖似的拽着她衣袖不让她走,言语之间极尽撒娇之能事。
世事轮回,真是奇妙。
她领她回酒馆,学他当初的手势,轻轻地捏她的脸蛋儿。因她叫软软,便顺着叫她小软。
对,是软,不是阮。
他给了她名,软软。
因她幼时多病,贪吃嗜睡,在他腿上能睡着,在他怀里能睡着,在他肩上能睡着,在他背上能睡着,在他掌心能睡着,在他身侧能睡着,在他榻上能睡着,在他案上能睡着……
总之,有他的地方她都能轻易安心地睡着。每每入眠,睡颜安稳又无辜,身子缩成软软嫩嫩的一小团,他不忍叫醒,由着她去。
他走后,她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跟到风柳镇就跟丢了。
她知他不在此地,但若有朝一日他回来,必是要路过此地的,她可以等。
她在风柳镇住下,酿酒卖酒,别人问她,她说,“我叫软软。”
别人说,“噢,姓阮啊,今后唤你阮娘可好?”
镇上的人都唤她阮娘。她虽是应了,心底还是不痛快的。转念想想,一个称谓罢了,但凡不是出自他的口,阮娘或阮郎,又有什么所谓。
她颜容虽称不上惊艳,但也够看。年纪轻轻的姑娘盘着一家日进斗金的酒馆,不易。前五六年,好些人家请了媒人上门说亲。媒人的嘴最能生花,见面就是一顿寒暄夸赞,阮娘淡淡地笑着,对媒人的来意心知肚明。
“您知道这家酒馆为什么叫不是云吗?”
“啊?”媒人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震住了,涩涩摇头。
“因为,除却巫山不是云。我的心里有座巫山,旁人进来不得,我也出不去。苦您今日劳累一趟了,此处没有旁的,新出的桂花蜜酿您取一些喝吧。不送。”
媒人悻悻,听不懂她的巫山和云,但清楚她是下逐客令了,饮了她的酒又面软,临走时还说,“有好的我仍帮你留意着。”
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什么可苦?难为水,不还是可以为水么?哪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拗悲哀?
一来二去,没人再上门求亲了,少年们自我安慰地说,能享受到阮娘的佳酿已是极大的没事,不敢再贪多了。
她也乐得自在,终日在酒窖里忙碌,一味一味地调酒。
如他在时,牵着她到酒坛前打赌,她若闻出酒底中有什么料,他便禁口三日。她聪明,试得几次就摸清了。
他愿赌服输,她便拿了小竹筒舀酒,故意在他面前悉悉索索地喝,馋他,喝多了又软成一团睡去,唇间耳畔都是酒香。
她的酿酒手艺是他所授,可他没喝到过一口她酿的酒。
她在床上卧了良久都不能入眠,身子软极了,寒极了。
自他走后,她再也没能睡一个安稳觉。
身量长了,年纪也长了,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了。可他没有看见。他只知她黏人极了,幼时病弱又好哭,总是奶声奶气地要他抱。
他也知她聪明又固执,心思至软至纯,荆棘林中为他拾笛,百花丛里为他取蜜。他还知,她动了一生一世的念头。
她日日长大,笑若春花灿烂,声如泉水咚叮。他带她去看红尘万丈,可她眼里只装得下青灯一盏。他带她去吃百味珍馐,可她口中只有他壶里的酒。他带她去游河山大好,可她心里只担心他日渐衰老。
他倾尽十余年心里将她养大,不乏以身试药的真心和夜以继日的陪护。
他说,“你也长大了,病也大好了,自此别过,自己珍重吧。”
她从窒山上滚下来,在百里杜鹃中开出血红的花。
她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追上他,泪眼涟涟地站在他身前,求他别走。“我还没有好,你看!”
她在等他抱,但他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混账!我含辛茹苦地教导你抚育你,是为了让你这样作践自己吗?”
她耳中嗡嗡作响,一阵眩晕,沾满了血的双手紧紧扯着他衣袖,又哭。“你都不要我了,还在乎这一星半点的伤吗?”
他在发抖,她感觉到了。他说,“软软,我不能一世耗在你身上,你也一样。”
他拂袖而去,她跪在身后,“你走,今后每一年的今天,我都在这里等你回来,就一天,你回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她如约每年回来,空等,从日出到日暮,从满怀忐忑希望到满心绝望。
有什么能缓解心里的痛呢?不能,但是可以转移。于是每一次她都从山上再次滚下来,薄薄的以上被杜鹃花的茎枝划破,尖锐的枯枝刺破皮肤,叶子的毒素渗进去。
十几年。
她自知命不久矣。她也曾一心盼他归来。有个念想也好。或者有像他的人也好,宠她护她。然而,她的年华在花开花谢中逐渐消磨,远方却再也没有故人的消息传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年岁不可更,怅惘知多少。
昔日君去时,不堪路迢迢。
来年忆我时,认取坟头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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