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

昨天是小年。下午三点后的办公室忽然安静下来，平时也安静，但此时的安静不同往日，它像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躺在太阳底下的椅子上，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山三不知道为什么，浑身无力，那瞌睡虫，那“惆怅虫”，那“落寞虫”等三虫悄悄地附体，便趴在办公桌上，双手折叠地垫在额头下，似睡非睡地打着盹。这在之前是很少见的，并非是“年过七旬的老太太”，也很不习惯，毕竟那样垫着久了，额头不舒服，两手掌也麻木。

“华仔！今天是小年呀……”华仔很不耐烦，“太婆养崽还要孙媳妇……”话未出口，忽然觉得好像是母亲的声音，赶紧打住，“多不恭敬！”这口头禅误事，以后要抓紧改一改了……1998年，正是山三36岁的本命年，在长沙湘雅医院挨了一刀。回来后，母亲打电话来，“华仔！是母亲没用，害你了……”听着母亲泣不成声的声音，山三忽然感觉到了巨大的太阳般的温暖，便在电话里安慰她说，现在已经完全好了！儿子生病跟您有什么关系呢？吃五谷杂粮，生病很正常的，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哦……

过了小年之后，年的气氛越来越浓，许多户人家都要做糍粑。一户人家做，几户人家来帮忙。当把糍粑从那“千锤百炼”之后的石锥里掏出来，“啪地”一声扔到门板做的案板上，山三便学着母亲做糍粑，从雪白的还冒着热气的黏糊得很紧的一团糯米上掐下一小块，在门板上揉，用小拳头捶，小手掌捏，但无论他如何认真，如何用力，那糍粑都是圆不圆，方不方，凹凸不平；白白的糯米快揉成黑煤炭疙瘩了。母亲便笑着说，“华仔，蠢宝！你快去玩吧，别帮倒忙了，糟蹋粮食……”那户女主人便笑着说，“六嫂！小孩子爱热闹，你让他玩吧，不在乎那一点点。你看，男人女人费了多少卵嬲力，耽搁了多少睡眠，不是也造出许多歪瓜裂枣来吗？”女主人话刚落音，满屋人哄堂大笑，“我说正经的，你东扯葫芦西扯叶……”

杀年猪了！那肥胖的猪死话不肯走出猪栏，“你比猪还蠢十分！”这是父亲的口头禅。其实猪不蠢，它一看那阵势，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用前腿拼命抵着，后腿与臀部拼命地向后倾斜，一家人扯的扯它耳朵，拖的拖它前腿，推的推它屁股，山三扯着它的尾巴往前推送，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它弄出来。当把它按倒在两条长木凳拼成的屠宰场上，便由不得它了。白刀进，红刀出，嫣红的温热的猪血喷了出来，差不多有一面盆呢！母亲是加工猪血的好手，弄好后，便要山三东一户，西一户的送，一盆猪血能送几户呢……

山三把深埋在两手掌间的沉重的头颅抬起来，想拼命地驱赶那“三虫”，可是，它们却很倔强，犟驴子投胎似的。回家去吧，或许它们的“根据地”在办公室。可是，回家后，它们也冤魂不散地跟着来了。只好趴在桌子上又继续地打着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完全暗下来了。“华仔！今天是小年夜呀……”听声音好像是祖母的，平时很严厉的祖母对华仔很温和，在他的记忆里，好像没骂过他，跟母亲一样；1982年，暑假之后，山三去远方上学，71岁的祖母担着他的行李送他到秀才坳搭车，他空手走在前面，一双小脚的祖母走得很快，尽管是崎岖的、陡峭的山路；山三坐到靠窗的座位后，祖母还停在原地，很慈祥地看着他，车子很快起动起来，祖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拐过一个弯，不见了……

1985年，山三参加工作了，单位里分了一大筐雪峰蜜桔（大概有五十多斤）。祖母很喜欢吃桔子，山三把一筐桔子拖到邵阳汽车站，搭车到邵东汽车站，又从邵东汽车站乘车拖到老家。祖母见到后，那个高兴劲，仿佛几十年后还不曾消失，还历历在目，“华伢子，我的好孙儿！”

“华哥！今天是小年夜呀……”弟弟离家出走三十七年了！三十七年，杳无音信，今天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弟弟打小就比他高，比他强壮，比他胆大，常以哥哥自诩，充当着矮小、胆小、弱小的哥哥的保护伞。别人欺负山三，投鼠忌器呢，因为他有一个爱打架，拳头很硬，力气很大的弟弟……

黑暗笼罩着山三，寒冷笼罩着山三，似乎有一条巨大的莽蛇箍着他的身子，缠着他的脖子，掐着他的胳膊……“华荣！怎么不开灯呢？”父亲年轻的时候一向喉大口开，面色凝重，严肃得像狮子一样的可怕。若是不听话，便用拳头开口问话，不再说第二遍。即便老了，年近九旬，但“虎死威不倒”，山三一个激灵，抖落身上的“三虫”，抖擞精神，立马站了起来，今天是小年夜呀……

我想她了

我想做她的眼睛

不看桃花、梨花盛开，点缀春天的胜景

只看实打实的关怀溢满天空

我想她了

我想做她的拐杖

击打着地面上坎坷不平的伤痕

我想她了

变一盏长明灯，挂在她小屋的木壁上

给她一丝光明

或者变一件小棉袄

裹着她那苦涩的凋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