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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师傅的隐情

29 师傅的隐情

作者: 铁慕真 | 来源:发表于2018-07-05 13:28 被阅读114次

    说归说,闹归闹,挨完老佟一顿爆骂,大刚和彪姐再跟着一掺和,第二次再炼头炉,我们大家心里都轻松不少。

    出钢时,大刚也把脑袋挤到观察口,一面观察钢液装入量,一面指挥我动炉,加合金。我当时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就是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事后大刚说我真傻!他一个临时工的话也敢听,要知道出钢环节行差踏错,最终责任还得落到我头上。

    我也义正言辞地对他说:“是你先把我当好兄弟,我才没有理由不相信你的。”

    当时,操作间里还有一个人,就是王建军。被老佟骂的时候,我没看见他,再看见他,觉得他好鬼魅!正好也憋着一肚子话要问他。

    我说:“我上次去找师娘的时候,是一个陌生人开门,她真把房子卖了?”

    王建军看了两眼大刚。

    大刚一摆手,甩出个白眼,“都是破烂事,我生平就不爱嚼舌根,也懒得听。”说完就走了出去。

    王建军这才说:“其实你师傅在的那会儿,那房子就卖了。他们是从卖方款里掏出一些钱又租的那里,前些日子到期了,估计又换了新租客。”

    我眉头紧锁,又问:“我去师傅老家也没看见他们娘俩,都让你拐去了吧!”

    王建军沉着脸,点点头,“我俩领结婚证了,可你师娘也不总在我那里常住。”

    “为什么?”

    王建军依旧沉着脸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去问你师娘吧。”

    “那我师娘在哪?”

    “等她回来,我告诉你。”王建军说完这一句就走了,等我追去问他师娘去了哪里的时候,他突然加快脚步,像是在逃避。

    80万一炉的品种钢,又经过精炼,连铸最后被拉成通红的方坯顺着流水线走向热轧车间。这时化验室里传过来最后一次检样结果,所有的成分都定格。围着电脑屏幕的脑袋们吐着长气散开。而后如释重负地举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着,又“呸呸”地吐出被泡得完全展开的大叶子。

    老佟说以后连品种钢的日子还长着呢,今天只是给我们热热身。闻听此言我们兴奋无比,我们的厂终于向着高精尖迈出了崭新的一步。同时我们又在怀念刚才炼品种钢时那种紧张到要尿崩的感觉,真的好刺激!

    下班回家,言言拿着一把崭新的玩具冲锋枪聚精会神地瞄着我“哒哒哒!”

    我眼睛一亮,双手举过头顶说:“小战士,饶命。”

    言言举着玩具枪嘻嘻哈哈地扑进我怀里,“爸爸,是奶奶给我买的枪。”

    我拍着他的小肩膀说,“好好好!一会让奶奶带你去楼下和小朋友们打枪战!”说着,就拿过他的枪来看。看着看着我就问妈:“妈,这枪不便宜吧!你可真舍得花钱!”

    妈笑呵呵地从厨房走出来,摸着孙子的头说:“这不是看你和芳芳关系好点了嘛,我一高兴就给我大孙子买了一把枪。以后你爸爸妈妈要是再吵架,你就代表人民代,表政府枪毙了他们。”

    言言猛摇小脑袋,认真地说:“不,那样我就没有爸爸妈妈啦!”

    他这一说就把我和妈逗笑了。

    等刘芳回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我就把王建军和师娘结婚的消息通报了一下。

    刘芳咬着筷子寻思了一阵,说:“那你师娘干嘛把房子卖了呀?不会被王建军骗财骗色吧。”

    “不知道。”我没滋没味地吃着,脑子里也是疑虑重重。“不过听王建军那意思好像师傅还活着的时候那房子就卖了。”

    妈一边给言言夹菜,一边也跟着猜测:“会不会是又买了还没盖好的新房?着急用钱交首付啊?”

    “有这个可能。”我嘴上说着,心里却不怎么认同。这是好事,为什么没听师傅师娘说起过呢?我想的累了,想着过些天去师傅老家看看。就想把这篇翻过去。

    不想刘芳却说:“不可能,你师父他们家压根就没存下几个钱,就那50多平的老楼,位置又那么差,就算卖了,照前两年的房价够交新楼首付就不错了。”

    我撂下筷子,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你师娘说的,你师父要不死。我估计当年生柱子那会儿该下的饥荒都还不上。先天性心脏病花了十多万呢!听说还去不了根儿。”刘芳说着话看向妈,做出一副替师娘愁得慌的表情。

    妈听得嘶嘶地直嘬牙花子,又跟着发愁,“小门小户地摊上这么个事是够糟心的!”

    “她跟你说这些干嘛?”

    “话赶话呗!”刘芳白了我一眼,“你呀,和你那死鬼师傅一个德行,死要面子活受罪。就爱干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儿。”

    “哼!你啥事都能扯上我,还一套一套的!我怎么就死要面子,又把嘴巴子打肿啦?”

    “你师父死那会儿,家里就500块钱,你都给随出去了,你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打肿脸充胖子,是什么?”

    “他是我师傅,在单位那么照顾我,人死了,我随500怎么啦?不应该吗?”

    “那你就该活活把老婆孩子饿死呀?”

    “你啥时候饿死的呀?你哪长得像饿死鬼呀?”

    “好啦,好啦,你俩别吵吵了!这才消停了几天呀。快让我省点心吧。”

    “妈,本来我今天挺高兴的,不想和他吵吵。可你也听着呢,那会儿家里就500块钱,他一分不落全拿走。你说你儿子心里还有这个家嘛!”

    “好啦,芳芳,他也就那么一个师傅,这事你就别总提了。都是因为别人家的事,搞的自己家乌烟瘴气的,多不值当啊!还有,你们看看这孩子才多大呀!就天天听你俩吵架,对他影响多不好哇!”

    刘芳放下筷子,摸摸言言的头,突然转怒为喜道:“儿子,今年妈业绩好,你丁阿姨说了,要给我发10万块钱奖金,你不是想和王宇小朋友上一个幼儿园嘛,等钱一下来,妈就送你去。”

    言言高兴坏了,仰起小脸,拍着巴掌说:“妈妈,你真厉害!”

    吴芳一听这话,就抓紧机会,带着愠色斜楞眼珠子白了我一眼。那意思就是再说:看见了嘛!儿子都说我比你强。我一听说有十万块钱,这脖子和心就都软了。脑袋一低,寻思着,英雄都能为五斗米折腰。为十万块钱,我低个头也不算冤。

    妈也乐呵呵地说:“芳芳啊,正好把你欠的那三年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的钱也交上吧。人呐!要往长远考虑,要老有所依,老有所养。”

    吴芳点点头,满怀憧憬地说:“这边市场打开了,刚过完年,我又接了个50多万的大单子,没费吹灰之力,是人家主动找的我。这就叫能力。”

    妈跟着说:“到底是大学生!这书真不是白念的。”

    “那是。”刘芳瞟亮我一眼,说“不像某些国企小职工,还敢瞧不起3、5个人的小私企。小私企怎么了,至少我们盈利!哼!”

    本来听说刘芳有十万块钱拿,我还想跟着高兴高兴。可再一看她那臭得瑟样,还敢鄙视国企!我这火就上来了,饭也吃不下去了,起身就想回房静静。

    妈说:“儿子,才吃几口就吃饱了?”

    我说:“气饱了。”

    一战成名,也可能是经验教训多了,梁国锋一时间成了炼钢一哥。厂子里一有品种钢准要推到我们班组来炼。那阵子,我们上班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跑前跑后的又像身后长期跟着豺狼虎豹!可一下班就全都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浑身酸痛跟灌了铅似的,一个个蔫头耷拉脑,从作业区到澡堂子600米的路,走过去就是一身虚汗。

    那阵子,我们也没看见王建军,都估计他是在休假养伤。直到有一天我感冒发烧刚好点,就给他打电话想问问师娘和柱子怎么样,没办法师娘的手机一直停机。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上次给师傅上完坟,脑海里就总是能浮现柱子瘦小的身影,说实话,那孩子我也有几年没看见了。

    王建军告诉我:他们都在北京,过几天回去。我当时心就放下了,还夸他:你这个后爹当的真够意思,以后我墙都不扶,就服你。

    王建军嘿嘿乐了一阵,就说有事,挂了电话。当时我也没多想,吃了一把感冒退烧的药,就去上大夜班了。

    三月初,刘芳把言言送进了幼儿园。妈一闲下来,就开始惦记爸身体,张罗着等言言爱上幼儿园了,就回去照顾。我翻着日历,一看没几天就是清明节,赶紧买了一沓黄纸给妈,叮嘱她没事的时候叠些元宝,赶清明我给师傅捎去。

    一开春,钢材市场走俏,订单不断。单位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加之上个月总厂给我们补发了500块钱的品种钢特产奖,一见到活钱,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的。可不知怎么回事,我感冒也好了,咳嗽也好了,就是持续低烧不好。成天晕晕乎乎的,做梦的时候还总能梦到师傅。

    一天大夜班,熬到早上5点,我实在顶不住了,就跑到休息室养神。大老韩一看我脸色煞白,又摸摸我额头。就跑去对梁国锋说:“快让瑞子回家吧,我看他脸色不对,直冒虚汗。”

    梁国锋把眼一瞪,“那活你干呀。”

    大老韩也急了,二目圆睁瞪回去,“不就合铁出钢嘛,我干。”

    一看他又要疯魔起来,梁国锋也软了,就走过来对我说:“瑞子,头趟班车5点半发车,你早点回去,吃点药,好好休息休息,今天晚上大夜班别耽误了就行。”

    我没精打采地一抱拳:“那就对不住了,各位多担待吧。”

    “我们两口子都在这儿捡了好几年了,你就不能去别的地方啊?”

    “捡了好几年就是你家地盘呀,我就在这捡怎么了?没听说穷人还不给穷人一条活路了!”

    ......

    走进小区,天已蒙蒙发亮,我隐隐约约听见有几个人争吵的声音。强打精神,循声望去,就看见在一栋高层下的一个垃圾桶旁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我怎么看,怎么像妈。就赶紧往过跑。

    另两个其中一个男的,说着说着就拉了我妈一把,我妈一个没站稳“噗通”一声坐到地上,她手里拿着炉钩子,一钩子就挥了出去。

    “你个死老娘们,还敢动手!”那男的一个躲闪不及,裤腿都被炉钩子刮扯了,当时就怒了。刚要用手上的双钩耙子打回去,就被旁边的女的一把拉住,“行啦行啦,就几个矿泉水瓶,给她留着买棺材吧。”

    我一看那镜头,一身病就全好了,冲过去飞身而起,一脚就把那老家伙踹翻了。本想就势把他俩都放倒,然后加赠上一顿爆踢给妈出口恶气。可定睛一看,我就下不去脚了。因为那俩个人我认识,是我们厂炉前工大双的爸妈。大双上面还有一个智障的姐姐,就和他们老两口在这小区住,我下白班的时候经常看见她在小区公园里遛弯,横着身子,走路一步一挪,嘴里还总啃着一片装大米用的袋子。穿的破衣拉撒,据说吃喝拉撒都不知道,活了30多岁,全是他们两口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知情的人都说:不容易啊,谁家要摊上这么个讨债鬼,刚生下来那会儿,不如一把掐死。

    他俩也认出了我,老头坐在地上指着我说“你叫哪个啥来着,我们家大双结婚那会儿,你还去来着。”

    我把妈扶起来,见她活动没问题,就对他俩说:“我叫李瑞,平时见面咱都打招呼,今天怎么还欺负上我妈了?”

    妈一见我给他撑腰,就气鼓鼓地说:“我早上遛弯,发现里面有几个矿泉水瓶,就想拿回去,攒着。等攒多了,卖点钱给言言买零食,玩具。他俩石后来的,还撵我。”

    我瞪妈一眼:“出来遛弯还带着炉钩子呀!你这就是有备而来。”

    妈一听赶紧把炉钩子藏到屁股后面,撅着嘴嘟嘟囔囔地说:“我就不能先捡个炉钩子呀?”

    那女的说:“是啊,平时都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们也知道,我们老两口拉扯个傻丫头,不容易。大双自己有家庭,手里也不宽裕,根本帮不上忙。我们也老了,哪哪都不要,也就能捡点破烂。老姐姐,你说你能有啥难处呀,非得跟我们抢生意。”

    妈一听这话,脸上也布起愁云,叹了口气对她说:“我家老头子一身的病,我俩那点退休金也就将将够他每月的药钱。我心疼孙子,他现在上幼儿园了,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书包里都装着好吃的,小玩具。他就只能在一边眼巴巴地瞅着,人家给他玩,他又怕给玩坏了。我就是想让他和别的孩子一样。不能从小就让人瞧不起吧。”

    妈这一说,我心里就直冒酸水。拉着她的手,也顾不上说别的了,就是往家走。

    那会儿,刘芳和孩子都没睡醒呢。妈站在楼道里就像做错事的孩子,搓着手说:“儿子,一会进去别和芳芳说啊。反正妈明天就走了。以后再也不出去给你们两口子丢人了。”

    “妈,你别说了,自己开门进去吧。我把炉钩子放地下室去。”我说完就蹭蹭往楼下跑,一进地下室就再也忍不住,咬着嘴唇,“呜呜”地哭了。

    我十四岁就知道赚钱,养猪、放羊、当保安、送桶装水什么都干。除了上学不努力,我干什么都比别人干的多。可是老天爷的眼睛怎么就不往我这边看看呢!难道是我上辈子造孽太多了吗?还有我妈当了半辈子黑户,到哪上班都不给转正,总感觉低人一等。她卖过馒头,扫过大街,笨手笨脚的一辈子也没学会骑自行车,去园林上班搞绿化,到哪都是走着,自己带的水喝光了,豁出去渴着,她也不说买一瓶。这样的妈到老了,我都孝顺不起,我他娘的长着100多斤肉有什么用啊。

    ......

    我心里想着,越想越苦,就一头一头地往墙上撞。

    妈打开地下室的门,手里拿着炉钩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她一把抱住我,带着哭腔说:“儿子,妈错了,妈以后再也不捡破烂,再也不说那些话了。我今天真的不知道,你那么早就下班了。”

    我抹着眼泪说:“没事了妈,没事了。厂子效益见好了,刘芳也能挣大钱了,以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那天,妈回去以后就收拾东西,刘芳和孩子都没醒,她就蔫声不语地走了。

    我在楼上看着妈,她拎着一大包东西,走到楼下的垃圾桶旁,往里面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我家的窗户,最后像做贼似的从垃圾桶里翻出两个易拉罐,匆匆地走了。

    我一下子病劲就上来了,也没顾上吃饭,多吃了一片退烧药,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我又梦见了师傅,只记得他坐在作业区的休息室里,抽着烟,一直愁眉不展地看着我。我们有没有说话,我是一点都记不得了。

    言言一睡醒就到我房间乱翻,发现我在,就又钻进被窝里。

    “爸爸,你的被子怎么潮乎乎的?”

    我被他弄醒了,就摸摸他的头说:“爸爸龙体欠安,你今天怎么没去太府幼儿园上学呀?”

    “妈妈说今天是礼拜六,太子太傅不在家。”

    我对他笑笑,刚要说话,就见刘芳从门口探出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妈妈!妈妈!爸爸病了。”

    “不会吧,你爸跟牛犊子似的,就着农药吃耗子药都死不了的主儿。”刘芳嘴上说着不信,人却走进屋,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这一摸她就皱起了眉头。

    后来刘芳去楼下诊所请来大夫给我打了一针退烧针。那天我在被窝里捂出了好多汗。睡梦中还总是梦见师傅用怪异地眼神看着我。一醒来,我就下定决心,赶休班,说什么也要去看看师娘他们。

    “别舍不得那点钱了,真要病大劲了,你就是挣钱如便秘,花钱如流水了!”

    一到晚上,刘芳就对我横拦竖挡,说什么也不让我去上班。

    我苦着脸,拼着一股劲推开她,“厂子里热,我干点活,出出汗,就好了。”

    也许是退烧针起了作用,又也许是出汗排毒。我上了一宿大夜班,拼命地喝水出汗,天亮的时候感觉身体轻快不少。眼看还有一炉钢就要下班了。突然手机响了。

    “瑞子,我们回来了,在海山爸妈这边,你不是惦记你师娘他们嘛,今天能过来吗?”

    “能。”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我撂下电话,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一下班,撒丫子就往澡堂跑。跑过先走的大刚和彪姐,这对狗男女在后面一起喊我,都没顾上回头。

    回到家,也没顾上上楼看看,从地下室推出车子,蹬着就走,眼看就要出小区了,我一拍脑门又停下了。兜里一分钱都没有,空手去太不合适了吧。

    硬着头皮返回家里,我就跟刘芳要钱。她那会儿正要把一堆衣服丢进洗衣机里,突然手就停在半空。我以为她又心疼钱了。谁知她却说:“我也好久没见她们了,都不知道柱子多高了。正好今天礼拜天,咱们一起去。”

    我松了一口气,说:“一过三岔口,那边就不通公交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骑车子,方便。”

    刘芳担忧地看着我说:“不行。你要是病没好,咱们就打车去。”

    “纳尼!还打车!你真把自己当富婆啦!。省下那十多块钱干点啥不好!”

    “哼!只要我努力以后说不准就是富婆。你呢,来,我请你过来看看!” 刘芳说着话就把我往卫生间拉,然后指着脸盆上的镜子说:“你看看我,是不是依旧貌美如花?”

    我点承认:“老铁,没毛病。”

    她又指着镜中的我说:“你再看看你,抬头纹都能夹死三排苍蝇!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外加一口锈迹斑斑的黄板牙!纵观历史还有比你长的更糟心的人物吗?要说你没优点吧,也不全是,可就一样,心大!你就不怕我以后找个小白脸一脚把你蹬了呀?”

    我甩开她手,心中不服,正要还嘴,她又一把拉住我,往客厅走,指着我俩的结婚照说:“有没有找到面目前非的感觉?”

    看着照片中衣冠楚楚又风度翩翩的自己,我一下子愣住了,满心底挫败感油然而生。刘芳还在一边唠叨:“现在咱们一家站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爷孙三代人呢!你说你,上班赚不来多少钱,倒把自己搞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说,这能怪我越来越看不上你吗?......”

    等我缓过神来儿,就跑去卫生间挤了一把刘芳的洗面奶,一顿猛搓,又把胡子刮干净。再一出去,言言就指着我说:“妈妈,快来看,爸爸变年轻了。”

    刘芳冲着我一阵冷笑:“别担心,他撑死年轻一天。”说完就又丢过来两袋面膜。“老头子,记得晚上回家洗完脸敷。”

    我点点头,说:“我坚持骑自行车。”

    就这样,我骑着自行车,后面驮着抱着言言的刘芳。一路蹬到单塔子。本来就上了一宿夜班,下班又马上驮着全家荒郊游,这一路给我累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快到郑确家门口了,打老远我就看见王建军蹲在石台上。我让刘芳抱着言言下车走两步,自己先蹬过去。

    “别进去了,跟我走吧。”王建军见我来了,就弹飞烟屁,从石台上下来。我发现几天不见他眼睛大了不少,走近再一看才发现是黑眼圈太黑太大了。

    “夜夜新郎,都没顾上睡觉吧。”我成心揶揄他两句,接着又劝:“就说师娘正值虎狼之际,你也是积蓄已久。可这男女之事最注重的就是劳逸结合,以防一曝十寒!。”

    王建军不动声色,默默听完,磕哒出两只烟,一支叼嘴里,一支递给我。见他不搭茬,我又说:“怎么了?都不在家呀?”

    “嗯,都在地上!”王建军压着打火机,推过来。我凑近深吸一口,虚眼扫向路边的田地,也没看见有人务农,就问:“上地干嘛去了?”

    王建军一摇头,没精打采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说着话,他绕过我,一把抱起屁颠屁颠跑过来的言言。“这是你家孩子呀!”

    “嗯。”知道他是绝户,我没好意思多说。

    他摸摸言言的小脑袋,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真好,多健康的孩子呀!”

    刘芳跟过来拧了一把言言的小脸蛋,又对王建军说:“这孩子,就是不怕生,谁都能抱走。”

    王建军看着言言,脸上依旧挂着笑,眼里透着说不出的喜爱。

    我们跟着他一路走,拐了两道弯梁,又上了一个土坡。这才在一片梯田里看见一间房子。那房子整体都是用泥巴糊的,房顶扣着几片破旧的石棉瓦,就一面墙镶着四格窗户,其中一格被一截烟筒穿过,烟筒口还冒着紫色的烟。

    我们到的那会儿,郑确就坐在屋外的马扎上,仰面朝天举着一桶酒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被灰褐色老皮裹得凸起的喉结一鼓一鼓的。

    “老爷子,我上次来你不是说你忌酒了吗?”

    “哈......”郑确吐出入口穿肠的辣气,一见是我,就放下酒桶,捶着胸口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要是不喝两口,就压不住心里的苦哇。”他说着话,老眼一垂就挤掉两滴眼泪。

    眼看要到清明,他这是想死去的儿子了。我的心一面是理解,一面也跟着发酸,可嘴上却说:“我前些天还梦见师傅了,他说他在那边过得挺好。还说,他在的那会儿,也没让你们老两口省心,早走也好。让你们清静清静。”

    “嘿嘿”郑确一声苦笑,又叹息着回头看向屋门,“海山他娘,大红,咱家来人了。”说完,就又举起酒桶咕咚咕咚喝开了。

    房门是用木板和钉子钉起来的。那用料我非常熟悉,就是厂里热修作业区盛装滑板的箱板。看那新旧程度,倒像是王建军前段时间拿出来的。

    简易门先是“嘎吱,嘎吱”地动了两下,然后猛地一下子打开。我就看见师娘眼泪汪汪地站在门里,那人都瘦了一大圈,曾引以为傲的胸器,也垂到了胃部,估计是人瘦下来以后,杯罩松紧带就没调过。

    刘芳紧赶两步走进去,一把拉起师娘的手,“大红姐,你怎么了?”

    师娘看看她,又看看我,梗咽着说:“进来吧,进来看看柱子。”

    我和刘芳走进去,言言蹦蹦哒哒地跟着也要进去,王建军一把抱起他说:“跟叔叔玩好不好,叔叔用狗尾巴草给你编小兔子。”

    言言瞪大眼睛猛点头,“好,好。”

    我和刘芳站在屋地上,还没细看,师娘就把房门推上了,屋里一下子就暗了,就像暮霭沉沉的天色。我们从春光明媚里走来,现在,要适应好久才能看清一些东西。房子里也只有一间屋,20多平的样子。门口左边的灶台山立着一根蜡烛,灶坑里烧着一把棒秸,几朵火沿着秸秆烧到外面,刘氏就踢着小脚把它们赶回灶坑,这样一来屋里就更暗了。幸好师娘擦亮一根火柴,又点燃了那支蜡烛,几个人的身影被颤抖的火焰投到泥巴墙上,忽忽悠悠的,好像作祟的鬼魅!再边上就是连着灶台的土炕,炕上乱七八糟的铺满了被褥,看见它们,我和刘芳才意识到鼻子里一直充斥着的腐霉味是从何而来。它们比灶坑里的烟火味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屋子太小,转眼的光景就能扫量个大概,我和刘芳谁都没有看见第五个人,就问师娘柱子在哪?

    师娘的眼睛湿漉漉的,先前一直盯着炕上被褥,被我们一问,就迫不及待地扭过身,手捂着脸低声呜咽。

    刘氏叹着气,抹撒两把眼泪,缓慢地爬上炕里,掉转身形又把一卷被褥轻轻地拉到炕沿。待她扭着屁股下来的时候,我和刘芳就看见被子的一头似乎蒙着个小脑袋,露在外面的脑瓜皮光光的,像雪球一样白。

    我迈出小半步就到了炕沿,伸出手捏起被角的一霎那刘芳就在后面把我紧紧抱住。“死了!”我没敢说话,看着那张双眼紧闭,蜡黄蜡黄的小脸,捏着被角的手哆嗦个不停,心里也跟着一股股地直冒凉气。

    “柱子,我的柱子!”师娘嘶吼着扑过来一把扯下整张被子。一个骨瘦嶙峋面朝土墙侧卧的孩子即刻呈现在我们眼前,他太瘦了!浑身向下几乎所有的骨头都凸着,好像随时要从皮肤里刺出来!活脱就是一个皮包骨头的小饿死鬼,蜷缩着躺在一张破烂的褥面上。

    见他双肩还在跟随着呼吸微弱又急切地起伏着,师娘又赶忙把被子盖好,然后拍打着胸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她这一闹,柱子就醒了,只是他双眼闭得更紧了,眉心鼓起小包,一直拧着劲儿,小小的身躯在被子里动了几下,突然像要掉下来似的翻过身。

    只是翻个身儿,我都生怕他摔疼,就赶紧双手插到下面接了一下。他的身体隔着被子落在我的手上,那种骨感就像刺在我的心里。我咧开大嘴,哆嗦着喊了声:“柱子!”

    柱子吃力地将眼睛张开一条缝,死气沉沉地看着我,思索了一阵儿,才用微弱的声音说:“买冲锋枪,李叔叔。和爸爸喝酒。”

    “没错,是我,柱子你记性真好。”
    我拼命地点头,心酸涌起,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柱子微微扬起嘴角,一个呼吸接着一个呼吸地吐着话:“叔叔,我要见到爸爸了,妈妈让我替她说声‘对不起。’你有没有话,我捎给他。”

    “柱子,听话,咱不去,你爸爸不愿意你去。”我抓着柱子的手,就像抓着一支鸡爪子,硌得心里拧着劲地疼!

    “叔叔,我知道,爸爸见到我,要骂我没出息,可是,我困了。”

    柱子眼皮颤颤巍巍地张了两下,就突然力道全消闭合了。我赶紧顺着根根肋骨摸到他的小胸脯上,那里还在微弱地起伏着。

    “还没死吗?”郑确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我激灵一下缩回手,再回身时见他拿着一把铁锹推到我面前,“我老了,给海山挖坑的那天一锹锹扬起的黄土把坑口填高了,就差点没爬不上来。柱子虽然小,坑不用挖多大,可是我也怕了。我怕看见海山的坟,我没脸再见他。”

    郑确把锹把立在我的身上,一转身,迎着门口斜刺来的阳光走了出去。

    王建军掐着把铁锹站在门口等我。师娘扑到他怀里,梗咽着,低泣着,叮嘱着,“坑就挖在海山的左边吧,他爸是左撇子,方便照顾。”

    “哥哥到底怎么了?是要死了吗?”小言言捏着师娘的衣角,扬起小脸蛋不停地打听。刘芳捏起袖口抹了一把眼泪,赶紧走过去将他抱开。我走出去把锹扔到一边,将师娘和王建军一手拉着一个,拉着走了很远才停步。

    “柱子到底怎么了?”我瞪起潮湿发红的眼睛质问他俩。

    “是血癌。”师娘呜呜地哭着说:“是前年发现的,身上一破口子就血流不止。为了给柱子治病我和海山把房子卖了,可离做手术的钱还是差一大截,后来海山想去和你借钱,可是一到家门口就听见你和刘芳在屋子里大吵大嚷,也是因为钱的事,所以他就回来了。那阵子没有找到合适的骨髓,柱子天天做化疗,人一天比一天瘦,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我没想到柱子那么懂事,那阵子他总是笑呵呵地安慰我说:“妈妈没事的,我乖乖做化疗,一定会好起来的。”听他那么说,我就赶紧把他抱紧怀里,都不忍心看他。后来医院说找到了配对的骨髓,让赶紧交手术钱。海山我俩就急了。那天我俩大吵了一架,他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师娘说到最后从衣兜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我。然后人就趴在王建军肩膀上大哭起来。

    我掏出信纸展开看,上面坑坑洼洼的都是眼泪打湿又干后的痕迹。内容只有简简单单的四句话:“大红,拿到赔偿金赶紧给柱子做手术。原谅我这个窝囊吃屁的男人。也不要再去厂里找麻烦。还有,等柱子好了,记得烧纸告诉我。”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师傅是怎么死的了!他用一条命骗了厂里60万赔偿金就是为了要给柱子治病。我捏着那张信纸气得纸浑身哆嗦,牙齿都在打架。过了好一阵,才耿耿着脖子,对着白日青天颤颤巍巍地说:“师傅,你太傻了。为什么不找厂里募捐呀!”

    “房子卖了12万,住院做化疗就花去了一半,做手术还需要20多万,就算海山好意思张嘴,这钱一时半刻也凑不上啊!”

    王建军话刚说完,我就揪住他的衣领问:“那柱子为什么没好?为什么?”

    “因为手术到做到一半医生就不敢做了。他们说柱子有先天性心脏病,供血不足撑不过去。后来听说有一个去美国深造3年回来的罗医生能做,海山他爸就把老宅子卖了,给人家包了5万块钱的红包。可是人家压根就不收,还说就算骨髓移植成功,将来也得靠药物维持,能活多久也说不好。”

    我看着还在王建军怀里抽泣的师娘,一肚子的火也发不出来了。师傅走了,眼看着孩子也要离她而去。这往后的日子还有法过嘛!我为她感到绝望,再一想到奄奄一息的柱子,心就像被人攥了一把似的疼的厉害。

    正在这时,王建军的手机响了。

    “真的,太好了!我们在海山老家这边,好,好我们等着。”王建军一接通电话就把手机立在师娘和他之间,两人摒住呼吸听着,随着那边的话音,两人失落的眼中渐渐浮现出希冀的光彩。

    一撂下手机,王建军就拉着我猛回跑,边跑边说:“老佟说那个罗医生答应给柱子做手术了,钢城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直接去北京。”我一听这话撒开丫子就窜到了前面,一路挂着风声跑回去。

    郑确提着酒桶站起来,迷离地看着我从他面前一溜烟似的蹿过去,就追问:“是不是海山怨气重,诈尸啦?”

    我没功夫回他,一把推开房门,用破棉被把柱子包好,抱着就往山下跑。

    “叔叔,我们要去哪?”柱子的小脑袋跟着奔跑中的颠簸一路摇晃,他醒了,就紧闭着眼睛,张着惨白的嘴唇问我
    我没有放慢速度,粗喘着告诉他:“柱子,咱们要去一个不让你爸爸找到的地方。”

    “那妈妈呢?”

    “你妈妈会永远的陪着你。但你要答应叔叔,不要睡着,无论如何,都不要睡着。”

    我一路跑到单塔子村集资建的柏油路上,后面王建军拉着师娘紧追。

    眼看着一辆救护车疾驰而来,王建军啥也顾不上了,人站到路中间,高举双手猛挥。

    救护车踩着一刹,在泛白的柏油路上擦出长长的胎痕,直到他面前一米处才完全停住。

    “你他娘的不要命了!”车窗摇下一半,司机就迫不及待地探出头骂。

    王建军跑过去狂砸车门,“快,快,快救救这孩子。”

    我们把柱子抱上车,王建军又回身一把将师娘拉上来,就对着司机喊:“快开车,快开车。北边就有一个高速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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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29 师傅的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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