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桦谷隐情

作者: 杨家强 | 来源:发表于2019-12-17 22:36 被阅读0次

                                                                                                           红桦谷隐情

                                                                                                             文|杨家强

    一路上,我始终低着头往谷里走。已是初夏,可谷底的冰尚未完全融化,脚稍一用力就能听到冰面发出空空的响声。曲折变幻的冰洞下有纤细的山溪在暗自流淌。此时的冰面已不再光滑,细碎凌乱的冰茬泛着雪一样的微芒。盯久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幽暗模糊。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像一个人躺在红桦谷深处的树影里浮想联翩。

    红桦谷的源头有几棵高大的老红桦树,据说谷中大片的红桦林就是由这几棵老红桦树繁衍的。听老辈人说,这几棵红桦王是镇谷的神树,红桦谷的人对这几棵老树都敬而远之,以免冲撞神灵招引祸端。在这几棵老红桦树间有片金黄色的沙滩。柔软干净的细沙,像小米粒一样铺在舒朗的树荫里,沙粒吸收了太阳的热量,热乎乎的,躺在上面真舒服,尤其是光着身子仰面朝天地躺着。

    此时,红桦的叶子刚刚泛绿,还打着卷儿,尚未完全舒展开。有三只乌鸦在老红桦树的上方盘旋。乌鸦的叫声粗犷直接赤裸,压住了林中所有悠扬委婉的鸟鸣。也许是我听惯了的缘故,其实,乌鸦的叫声并不难听。它呜啊呜啊的大嗓门最接近人的声音,但我不敢像它那样率真、嚣张、肆无忌惮地乱叫,我一直谨慎地忍着没吭声。尽管这里轻易不会有人来,我还是担心不雅的怪声不胫而走,让我没脸见人。可就在最后的爆发时刻,我实在无法控制那难言的感受,我的叫声像是从曲折幽深的岩洞里突然嘣出,超常古怪刺耳。这一刻我的感观如灵魂出窍般异常灵锐,我突然觉察到旁边的灌木丛里有异样的声音,像极渴的人,激烈地喝水喉咙里发出的难以抑制的响声,声音很低,也很沉闷,压抑得似在地下涌动。我微微侧过脸,若无其事地向灌木丛扫了一眼,浓密的灌木丛里很平静。

    老红桦树的上空又飞来两只乌鸦,五只乌鸦凑在一起叫得更欢了。我又漫不经心地向灌木丛扫了一眼,那儿的每片叶子都依着枝干纹丝不动。太静了,竟然连只鸟都不肯来落一下脚儿?我突然起身冲进灌木丛,见刘溪莹蹲在灌木丛里采山菜。她的筐篮里装着一堆儿蔫巴巴的山野菜,像她的人一样,软了巴塌的没一点儿生机。我冲着她的后背大声问:“喂,啥时来的?”她像没听见一样,无一丝反应。我凑到她身旁:“你家后山坡满是山菜不采,大老远跑这儿来采山菜?”她依然没有反应。我用鞋尖顶了顶筐篮,我发现,山野菜下面好像埋着什么东西,如此,筐篮里的山野菜就更少了:“满山遍野的山菜,你就采这几根?”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蹲在她身边,想伸手去拨筐篮里的山野菜,想趁机看看里边到底盖着什么玩意儿。我的手刚抻进筐篮,她就一把将筐篮揽到怀里。她终于扭过脸儿,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又迅速扭过头继续采山菜。

    这个刘溪莹,自打去年她的男人张雨林放羊摔死后,她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眼睛直勾勾的,像个木头人儿。倒是坡下她的那群羊吃得很欢实,这里的草虽长得好,但平时极少有人来这么远的深谷里放羊。看样子,这群贪吃的羊不会轻易走开,刘溪莹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走,这让我很扫兴,也很无奈。

    我凑到她面前说:“我帮你采。”我想筐篮里采满山菜也许她就走了。可是我看到她木头一样的面容渐渐活泛了,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红晕,红晕越来越浓,烧得她的表情极不自然,她的脑门上还溢出了细密的汗珠儿。她的异常表现让我低头看到了自己光祼的下身。我赶紧捂着那根不安分的丑物跑回老红桦树下,急忙捡起丢在沙滩上的衣裤穿好,再看灌木丛里的刘溪莹,依然机械地在采山菜。我摸不准这个木头人儿的心思。她要是把我的丑陋行为宣扬出去,我不知道以后咋面对村里人。

    我把滚烫的脸贴在老红桦树上。柔软绵薄的褐色老红桦树皮,像翻卷的古书页依附在树干上。我一页一页地把它撕下来,扔到沙滩上。不一会儿,沙滩上就形成了一小块树皮地毯……

    “别扒!”我被突然的喊声吓得一激灵,忙回过头,见刘溪莹像个幽灵似的从灌木丛里探出半截身子,冰冷的表情像块石头,我怎么也看不出刚才的喊声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我继续往下扒老红桦树皮。她又冲我喊道:“别扒!”这次她的脸上显露出些许焦急的样子。我眼睛盯着她,双手依然执拗地扒着老红桦树皮。她有些慌了,双手拨开灌木枝朝我冲过来。我不明白她的意图。这时,她突然紧皱起眉头停住了,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钩住了。她弓着身子朝我喊:“山子,你快过来!”那语气、神情皆不容置疑。

    我来到她近前,她边挽起右裤腿边说:“我的羊丢了。”我说:“羊丢了?还以为你被蛇咬了呢。”她挽好裤腿,抬起头说:“跑丢一只小羊羔,你帮我看着这群羊,我赶紧去坡下找找。”我看见她的后腿肚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准是刚才喊我时被悬钩子划破的。悬钩子生长在灌木丛里,通身长满了钩形刺,像鱼钩一样,既锋利又坚硬。看样子划得挺深,鲜红的血不停地往外冒着。我说:“还是我去找吧。这帮羊认生,你一走,说不定全跑散了。”她说:“小心点儿。”我按着她手指的方向去找小羊羔。没走出多远,她又从后面追过来说:“别远走,那会儿我还看见它跟在大羊屁股后面呢,刚刚不见了,应该就在附近。你到坡下找找看,看见就帮我赶过来,看不见你正好顺道回家吧。”这会儿,刘溪莹的话似乎渐渐多了。但与以前那个刘溪莹比还是判若两人。以前红桦谷的人都说刘溪莹是玉,别的女人是石头。现在这块玉老也得不到滋润也快变成石头了。

    刘溪莹和张雨林都是土生土长的红桦谷人。他俩打小儿就好,长大后自然就到了一起。红桦谷的人都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儿。结婚那天,张雨林竟喝得烂醉如泥。晚上,我们一帮半大孩子去闹洞房。张雨林却躺在父母的房间里鼾声如雷不肯醒来,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新房,告诉他入洞房了。他舞着双手说,睡这么多年,睡腻了。气得刘溪莹哭笑不得。

    刘溪莹比我大七八岁,以前我管她叫姐,嫁给张雨林以后我就改口管她叫嫂子。其实从哪头儿论都无任何亲戚可攀。只是觉得叫嫂子说话更随便些。有一回,张雨林感冒了,刘溪莹替张雨林放羊。我在山上玩,看见刘溪莹自己在山坡上放羊,就凑过去说,嫂子我帮你放羊。她嘲笑我说,小屁孩儿,一肚子鬼心眼儿,叫嫂子能占到啥便宜?来来来让我看看你那个缩头缩脑的小蚕蛹露出头儿没?说着她突然上前就要扒我的裤子。吓得我掉头就跑。她在后面哈哈哈大笑。后来,只要我俩单独碰面,她就假装要扒我的裤子,那时我已十二三岁了,对男女之事已有些心思了。被她看穿,涨红着脸跑开了。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躲着她。不知从哪天起,她对我突然就严肃起来了,见了面也是一本正经地说话。她大概是意识到我逐渐长大了。

    刘溪莹与张雨林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听说是刘溪莹结婚前频繁打胎和经常吃避孕药造成的不生育,但俩人的感情一直很好。

    我在坡下找了个遍也未找到羊羔的影子,却见一蔟紫红的野杜鹃开得正好,此时满山的野杜鹃都已开败,再难见到这样耀眼的花了。而这簇野杜鹃偏偏长在了一块横卧的巨石棚里,在石棚的阴影里,光照稀少,花期竟迟了这么久。我哈腰钻进石棚里,挑刚咧嘴儿的野杜鹃花骨朵儿折了几枝。快回到羊群时,我发现有朵花已完全盛开,索性把它掐掉了。我不喜欢开得太猛的花,已然大开,随即就会枯萎。

    我回到羊群近前,却未见到刘溪莹,她也许去找羊羔了。我绕过羊群朝老红桦树的方向走,我想接着扒老红桦树皮,我就要把它的皮扒光。穿过灌木丛我看见刘溪莹竟躺在老红桦树下。她仰面躺在我之前扒下的老红桦树皮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凑到她身旁,我感到嗓子眼儿干得难受,我想咽点儿口水润润,可是我的嘴里干得一滴口水也没挤出来。我舔了舔嘴唇,嘴唇也干瘪得像晒透的萝卜干儿。但我看见刘溪莹的嘴唇却异常红润,像鲜嫩的樱桃。难道她刚刚吃过樱桃?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竟然和此前刘溪莹在灌木丛里发出的声音一样。我的心一紧,浑身像缠满了绳子。僵了一会儿,见刘溪莹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我的身子又渐渐灵活了。

    就在我快要碰到她的嘴唇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一只手轻轻挡在了我的嘴唇上:“别,别闹。”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对着我的耳边说的。

    刘溪莹站起身,看了一眼身下的老红桦树皮说:“怪不得呢。”我说:“啥怪不得?”她说:“没啥。”我踢了一脚老红桦树说:“我把它的皮全扒光,看它还怪不怪。”她沉着脸,把我拉到一边说:“扒不得,你没听说吗?人怕见面,树怕扒皮。这千年老树扒不得。”我说:“有啥怕的?早晚把它扒个精光。”她有些惊恐地说:“别不信邪。这地方确实有点怪。”随即又不解地问:“咦?你咋又回来了?”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转过脸去说:“你老看着我干啥?你没顺道回家?”我说:“回家?”她说:“哦哦,羊羔已经找到了。你回家吧。”我说:“我转了一大圈,连个羊羔的影子也没看到,这么快就找到了?哪只?”她朝羊群指了指:“那只。”我在羊群里看见好几只小羊羔。我说:“到底哪只?”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仰起脸儿,吃力地朝老红桦树顶上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我又问:“到底哪只?”她依然盯着延伸到高空里的老红桦树尖儿,似乎心不在焉地说:“最小那只。”我无心再去辨认那只最小的羊羔,我的目光跟着她在高空里转来转去。我猜不出她在高空里寻找什么,也不清楚此时她的心里在寻思着什么。终于,她突然转身,面对着羊群说:“那只,就是跪着吃奶的那只。”我没有转身去看吃奶的羊羔。我的目光从高空回落时,忽然看到了老红桦树下那束野杜鹃,它有些散乱地横卧在老红桦树皮上,那正是刘溪莹刚刚躺着的地方,我记不清是咋把它丢下的。我本来是想把它送给刘溪莹的。据说女人都喜欢花。其实,我只是想把野杜鹃悄悄放在她身边。可是,不知为啥,就在我俯身的刹那,我的嘴突然改变了方向……现在,我想把野杜鹃重新捡起来送给刘溪莹,又怕引起她的反感。毕竟,她发现了我趁她睡觉时的不轨行为,且及时拒绝了我。

    “不知道那会儿它钻哪去了,现在自己又回来了。”刘溪莹边朝羊群走边说。我跟在她身后,象征性地朝羊群里扫了一眼。我说:“哦,真怪。”她说:“嗯,这地方真怪,迷惑人。躺在那里身子发软。”尽管我俩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但她的话还是勾起我躺在老红桦树下难以抑制的那种莫名体验。可是,这次却被刘溪莹给撞见了。我无法预料会造成什么倒霉的后果。

    走进灌木丛,刘溪莹看着羊群说:“你回家吧。”我看了她一眼,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回家吧。”她的眼睛依然盯着羊群,像是在和羊说话。我站在她旁边,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的侧脸,直到她低下头,用鞭杆儿戳着脚下的草丛,问:“山子,今年多大了?”我说:“十六。”我本来想说十八的,我知道十六与十八有着天壤之别。可是我担心她知道我的准确年龄,反倒笑话我撒谎装大。她说:“才十六呀?”紧接着她又安慰我道:“哦,也快成人了。”我说:“其实,已经成人了。”说完我感觉自己的脸忽地热了起来。幸好她并没有看我。她看着远处的天边,或者什么也没看,低声说:“成人就该远走了,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说:“后年,后年我就能去城里打工了。挣了钱,我给你买最好看的衣裳。”她的脸似乎微微有了一丝笑意,但瞬间又恢复了冰冷麻木的表情:“你妈,一直没信儿?”我说:“没信儿。”她说:“一晃走好几年了。”我说:“八年零十一天。”她说:“一年一年的可真快。你妈爱打扮,刚嫁过来时,村里人都说她浮,在山里呆不长。没想到一呆就是十来年,大伙都以为她永远不会走了,可后来她还是走了。说不定你去城里打工能遇到她。要是遇到了就给她买身好衣裳,好歹也是你妈。”我说:“也许认不出了,我都记不清她长啥模样了。”她说:“这两年你爸在城里打工一直没回来?往回寄钱没?”我说:“有两三年没寄了,以前寄过。”她说:“又找了一个?”我说:“听我爷说是倒插门儿。给别人家拉帮套呢。”她叹了口气说:“听说你去年考上高中了?”我低下头没有说话。她说:“那时被雨林闹的啥心思也没有,我半年后才听说。其实,你爷要是和我说,我能帮你凑够学费的,是借又不是白要。”我说:“因为雨林哥刚走,他没好和你张口,可别人家全问遍了,最后还是没张罗够。他们都怕还不起。”她说:“嗯,上了高中就像上了贼船,从高中到大学也真是要不少钱呢。你爷奶这些年把你养大真不容易。以后打工挣了钱别忘了他们。”我说:“嗯,等我挣了钱就不用我爷奶再种地了,种地太累人,他们都老了,种不动了。”这时,刘溪莹终于把目光转向我说:“那你还不回去帮爷奶干活儿?”我说:“地里的活儿昨天刚忙完,现在闲着没事儿。”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前面一只不安分的公羊扔去。喝道:“回来!”那只羊看见飞石,惊得一跳,乖乖地跑回羊群里。她自言自语地说:“这草可真肥,咋吃也吃不败呢。”我说:“总也没人来这儿放羊。”她说:“没见别人来?”我说:“没有。”她说:“你常来?”我的脸一热,忙扭过头没有搭话儿。她说:“你回家吧。”我说:“不回。”我转身朝老红桦树跑去。在经过那束野杜鹃时,我使劲儿朝上面跺了一脚。我回头看见那些花骨朵儿被我跺得多半儿陷进了沙土里。我胡乱地扒下老红桦树皮,扔到花骨朵儿上。我不知道她为啥老撵我回家,更猜不出她赖这儿不走到底想干啥。

    余光里,刘溪莹急匆匆赶过来了。我双眼盯着老红桦树皮,双手扒得更狠了。想不到的是,这次刘溪莹没有喊叫,而是从背后紧紧把我抱住了,她贴在我的耳边严厉地制止道:“别扒。”我边挣脱边说:“扒了能咋样?”她认真地说:“要命。”我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吓唬我?”她说:“真的。”我使劲扭着身子说:“你再拦我,我就扒光你。信不信?”她说:“别……别闹,小……小屁孩儿。”这句以往她常挂在嘴边嘲弄我的话,这次说得结结巴巴,听着一点儿底气都没有,全没了往日那股调侃的从容劲儿。我突然回过头看着她说:“你,还想不想看蚕茧儿了?”她的脸腾地就红了。

    “这么说你真的看到了。你偷看了我,你为啥要偷看我?”我猛地撕掉一块树皮质问道。

    “我……”她红着脸,吱吱唔唔不肯回答。

    “你都看到啥了?”我追问道。

    “我……我没想偷看,只是赶巧。”她低下头说。

    “你偷看多久了?”我继续追问。

    “一眼。”

    “一眼?”

    “一眼。”

    “一眼看了多久?”

    “一眼,我就闭上了。”

    “一眼也是看了,你看到了,你偷看了我咋办?”

    “我……”她低着头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说:“除非……”她涨红着脸,有些紧张地问:“除非啥?”我说:“除非,除非你让我亲一下嘴儿。”我感到她抱着我的双手突然一紧。她说:“哦。”就在我快要亲到嘴唇时,她突然向后退去:“等等,”她捂住自己的嘴说:“我的嘴太苦了,染上你,会苦一辈子的。你去给我采些樱桃吧,吃完就不苦了……”我说:“真的?”她说:“真的。”我一路小跑去找野樱桃,她在背后喊:“多采点儿!”又喊:“小心点儿!”

    我转了半天也没在附近找到野樱桃,却遇到了紫红的桑粒儿。我摘了一方便袋桑粒儿,边急忙往回走边想,桑粒儿比野樱桃甜,她一定爱吃。

    我跑回刘溪莹身后,看见被我扒掉皮的那棵老红桦树下多了一瓶白酒和一盒香烟。她瘫坐在老红桦树下,肩头一耸一耸地颤动着。我呆愣地站在她身后好一会儿,也未见她停下来。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慢慢地坐在她对面。她的双手忙捂住脸,渐渐停止了抽搐。她双手依然捂着脸对我说:“你回来了?这么快?采到樱桃了?”我把桑粒儿递给她说:“桑粒儿比樱桃甜。”她放下双手,露出满眼泪水:“我让你采樱桃的。”我说:“你吃吧,刚熟透的桑粒儿甜着呢,吃了嘴就不苦了。”我把桑粒儿放到她手上,起身快步离开老红桦树。没走出多远,听到她说:“你别再找了,这附近根本没有樱桃。”我说我去看看羊,便径直朝羊群走去。

    这时,就在不远的坡下,哗哗啦啦冲过来一群羊,白哗哗的像月夜里的山洪一样,直奔刘溪莹这群羊而来。我和刘溪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羊群惊呆了。我担心两伙羊要是掺了群纠缠到一起可就麻烦了。我跑到高岗上朝坡下喊:“别过来!别过来!”可是,坡下的放羊人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理会我的喊叫。两群羊眨眼间就混合在了一起。放羊的人是邻村的胡寡妇。她穿过灌木丛来到老红桦树下,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和一盒香烟,同样放在了那棵老红桦树下。而后,她旁若无人地走进羊群,挥着鞭子在羊群里啪啪啪地响了一阵子。她的羊群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在她的指挥下齐刷刷地朝另一个山头儿奔去。从她的突然出现到逐渐远去,从容得像一阵风似的来去自如。这个半老太婆有点爷们气,真够野的。

    直到胡寡妇的羊群在对面的山头儿安营扎寨,我才回过头。刘溪莹不知啥时已站在我身后。我说:“你俩经常在一起混群放羊?”她使劲冲我摇头。我说:“这么说,以前……”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连连冲我点头。我不解地皱起眉。她苦笑着突然问道:“我和她谁好看?”我向四周看了看,周围除了我和刘溪莹没有别人,我说:“谁?”她朝对面山头的胡寡妇努努嘴说:“她。”我还是有些不大明白,我说:“又老又丑的胡寡妇?”她说:“嗯,我和她谁好看?”我说:“你和这个老掉牙的丑货有啥好比的?她无论哪方面都没法和你比。”她指着老红桦树说:“去年的今天,就是这个时辰,雨林在这儿走的,一晃走一年了。他头天晚上刚刚和我……可是就在这儿,就在这棵老红桦树下他俩……”我惊讶地问:“胡寡妇?”她点点头。我说:“绝对不可能。”她说:“我亲眼看到的。那天,不知为啥,我一个人在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憋闷得要死,就到谷里找他,顺便想采点樱桃,可是我一直寻到深谷里才看见羊群。到了近前我才看清,我家的羊群里竟多出好几十只羊,原来是两群羊在一起混着呢。她家的羊见到我这个陌生人有些慌乱。大概是羊的异常叫声惊动了他俩。当我走到老红桦树下时,他俩正忙着穿衣裳,他俩身下铺满了老红桦树皮。他看见我扭头就跑,头也不回地跑到崖下去了……你知道吗?后来我对着日历推算,正好是十年前的这天,也是这个时辰,他带我到这儿来玩,他扒了许多老红桦树皮,铺在沙滩上。我俩躺在上面,滚来滚去闹着玩儿,之前我俩在其它地方也经常这样闹着玩儿,可这次闹着闹着我的身子就软得不行了,只好任他摆布……”她咬着嘴唇补充道:“那年我才十六岁。”我说:“这么巧?正好十年?”她说:“一天不差,我推算好几遍了。”我说:“真蹊跷,胡寡妇都快赶上雨林哥他妈的年岁了,他俩哪能到一起呢?”她说:“谁知道到底咋回事呢?他头天晚还……”

    太阳快落山时,我和刘溪莹终于走出深谷。她说:“趁太阳还没落山,我再放一会儿。你先回家吧。”我说:“一起回吧。”她说:“你先回吧。我顺便再采点山菜,把筐篮采满。”说着她便自顾采着山菜不再理我。我看见她腿肚子上的伤口已合拢了,血已渐凝固,只有中间的一小块积血还透着鲜红,像刚咧嘴儿的野杜鹃花骨朵儿,似开非开。

    快到村口时,羊群突然奔一片玉米地跑去,刘溪莹急忙扔下筐篮去拦羊。我看见倒翻的筐篮里露出一束野杜鹃,全是尚未开放的花骨朵儿。野杜鹃的下面还有一方便袋紫红的桑粒儿。我把野杜鹃和桑粒儿放到筐篮的最底层,像原来一样,重新用山菜盖好。

    我拎着一筐篮山菜赶到刘溪莹近前。她忙从我手里抢过筐篮,挎到自己的胳膊上。她侧过身边摆弄筐篮里的山菜边轻叹道:“那地方,以后别再去了,迷惑人。” 

    (杨家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居山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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