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记忆

城东的许三公子又往我们屋子里搬了好多金银财宝，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上门了。

外界有言，城南的那座小木屋里，住着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叫什么的人，别的不会，最会帮人解决痛苦。

那两个人就是我和师父，师父说，我们的工作就是帮别人杀死记忆，以解除痛苦。

许三公子来，就是想让我们杀了他的有一段记忆，他说，如果能得师父亲自出马，再好不过。

师父禁不住许三公子财宝的诱惑，自己又懒，只好派我去做这件事情。

师父教过我怎么杀死别人的记忆。这需要我进入那个人的思维，看到他所观所言所想所感，然后一点一点将那人记得的东西剥离。

这是我第一次做杀死记忆这种事，有点紧张有点好奇地寻了许三公子那段记忆，然后，我成了许三公子。或许说，我在看那段记忆的时候，是知道许三公子在想什么的。

其实许三公子的记忆挺美的，在那段记忆里，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有一张明媚的脸和时时刻刻美好温暖的阳光，我不知道许三公子为什么要杀了这段记忆，不过这是雇主的事情，我的任务只是杀了这段记忆。

我渐渐地明白许三公子为什么要杀死这段记忆了，因为往后走，就不如先前那般美好了。那张明媚的脸是许三公子深爱的姑娘，但后来发现两家竟是世仇，许三公子报仇，误杀心上人儿，生离死别。这样一个烂俗的故事，却常常发生。

师父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杀死记忆要从最简单的着手，于是，我施展术法，将绯色的桃花碧色的柳叶从许三公子的脑海里抽离，然后再是那阳光、那蓝天和那白云。

只剩最后一步，只剩那女子的脸，我继续施法。将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记忆里抽离，这果然是最难的一步，更何况是根深蒂固的那种。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个人抽离得只剩下了一张脸。那张脸微微有些扭曲，却依然固执地待在那里，我无奈，用了十成功力。

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喉头一甜，我跌出了许三公子的思维。许三公子满脸的痛苦，但我也很不满，尽管我跌出来的时候吐了一口血现在身体虚弱，但我还是有一点力气可以质问许三，我问他：“不是让你宁静守心吗？怎么突然这么固执？”

其实许三公子比我好不了多少，师父说，杀死记忆，记忆的主人也会很痛苦，只不过历来选择要杀死记忆的人，都已经不怕这点痛苦了。许三回答：“很痛，很无措，我后来甚至不知道我脑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只是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地喊，不要，不要这样。我静不下来，我觉得我要失去了什么，我拼命挽留。”他声音甚至有些嘶哑，他说：“对不起，我不想杀死它了，杀死得痛，杀不死也得痛，按理说长痛不如短痛，可是我偏偏想长痛一回。”

我自然听不懂许三公子这堆扯来扯去的话，反正雇主怎样选是雇主的事情，只要雇主不收回财宝就好了。

师父当然也没有怪我，他甚至连问都没问，整个人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像极了一只餍足的猫，又像是一粒微尘，已经与这世界混作一体。

在许三公子之后，师父给我安排了好多任务，比如城外西村村头李大娘要杀死关于她死去儿子的记忆，城南赵姑娘要杀死关于她姐妹背叛的记忆，城北张大哥要杀死羁旅孤苦的痛苦记忆。我一一去做了，但是我一次也没有成功，他们总是在最后的关头让我吐一口血，然后决定不再杀死这段记忆。

我当然不能干涉雇主，但是我觉得我一次任务都没有完成，难免有些丢脸，于是我腆着脸去问师父，问师父是怎么杀死记忆的。师父问了我这段时间的经历，我说完，师父叹妙，师父说：“这人世间有七苦，生、老、病、死、爱憎会、恨别离、求不得，世人的种种记忆过往，都来自于这些东西，只不过每个人看到的不尽相同，于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样子。”师父还说：“其实世界上没有多少人对此有所领悟，不过大多以为痛苦，然后想要忘记，偏偏是想要忘记的人最不能忘记。”

我自然没听懂师父的话，也没有琢磨多久，倒是后来又接了好几桩任务，偶有一两次不吐血，却是遇到雇主说要还回来，说空白了许久迷蒙了许久，觉得还是少不得那一段痛苦。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按说，如果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办法完成，那我们为什么要坚持呢？我又问了师父。

师父始终是师父，师父说：“这么多次，你还没明白吗？其实我们的工作不是杀死记忆，而是留住记忆。人言不忘为苦，众生想忘，然忘不掉就是忘不掉，不如记得。记忆哪里是旁人杀得死的，不过是无谓挣扎，借旁人来提醒自己忘不得罢了。”

那以后，师父给我派了越来越多的任务，师父说，能好好记着的就好好记着，何苦要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