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暖风十里丽人天。
陆喻此时已抵达朱仙镇,并在镇上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朱仙镇并不大,是一个不甚热闹的镇子。自从流传出魔王娶亲这样的传言后,朱仙镇的景象就更加冷清了。天色刚一擦黑,镇上的人都闭户不出,生怕撞见什么邪祟。
陆喻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便把朱仙镇大致逛了个遍。他发现白日里朱仙镇也并没有多少人上街,其市集景象和京师相距甚远。
远远地,陆喻看见了第一家开着门的店铺。里面很黑,但隐隐能够看出店铺里站着一个人,看其背影,该是个女子。
陆喻正想找个人询问关于朱仙镇的事情,于是便向这家店走去。
刚进店铺,一股陈年的霉味便铺天盖地地向陆喻袭来。
店里果然没有点灯。
一片漆黑中陆喻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女子正背对着自己,于是陆喻礼貌地用扇柄轻轻地敲了敲门。
可是对面的女子并没有转身。
陆喻道:“姑娘,在下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女子仍没有反应,一动不动地立在那。
陆喻心想:那姑娘莫非是个聋子。于是就走到她身后,轻轻将手搭上她的肩头道:“姑娘。”
这一来,陆喻便觉得不对劲。身体一避,那女子竟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陆喻摸索了一阵,终于在不远处的矮桌上摸到了火柴。他划燃火柴,点了灯,方才看清了那女子的样貌。
雪白的瓜子脸毫无生气,惨白的脸庞上涂着两坨极不协调的红,而那对本应盛着眼珠的眼眶却是空的。
那竟是个纸人。
只不过刚才屋内没有点灯,店家又将这纸人扎得惟妙惟肖,陆喻一时也没有分辨出。
“这位公子,请问你有什么事?”一个男人的声音突兀地闯入。
随即,整间店铺都亮堂起来。
已经适应黑暗的陆喻蓦地被光亮一刺激,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眼睛,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一侧靠去。然而,却撞上了什么东西。
陆喻放下挡住眼睛的手,向右看去,却被一张近在咫尺的惨白的脸吓了一跳——刚刚他点的灯太过昏暗,只照亮了屋中的一小块地方,如今屋中大亮,陆喻这才发现屋中竟放满了纸人!
这些纸人几乎占据了店内的大半空间。有些已经完成,有些却只有身体,但无论怎么看,这些纸人都是女相,也就是说屋中的纸人,全都是女纸人,且千人千面无一相同。
这竟是一家置办丧事用品的店铺。
陆喻后退了几步,看清了店主的模样,一个外貌普通的三十出头的男人。
“老板,在下想向你询问一些关于朱仙镇最近发生的事。”陆喻温和一笑。
店主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正是。”陆喻点点头,“在下听闻朱仙镇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便想来调查事情的真相。”
“看你这年纪不过十六七,如何能查明真相?”虽是这么说,店主却拉开了矮桌旁的椅子,示意陆喻坐下。
陆喻道了谢,坐下了。接着,他莞尔一笑,转开了话题,道:“老板你的手艺好巧,这些纸人都扎得像活的一样。”
陆喻想起方才拍那纸人肩膀时触手滑腻,如今想来倒不像是寻常的纸。
陆喻又随口夸了一句:“老板,这纸人用的真是好料子。”
店主呵呵一笑,道:“不瞒这位公子,这料子是一位客人拿来的,说是只做女纸人。”
“这几日朱仙镇上可有异事发生?”陆喻把目光从纸人身上移开,问道。
“并无,”老板想了想又道,“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事,朱仙镇上的人都不敢配冥婚了。再有人死了就用纸人配冥婚,或者直接钉入桃木棺送进花姑岭埋起来,倒也清净。”
“花姑岭,这是何处?”
店主道:“此乃朱仙镇所靠的山。哦对了,那个让我做女纸人的客人也是从花姑岭上下来的。”
陆喻又问:“那位客人相貌如何?”
店主摇摇头:“她面上蒙着面纱,看不清相貌,不过从身段上看该是个女子。”
辞别了店主,陆喻一人慢慢向客栈走去。如今已是快正午,街上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并不像来时那般冷清,偶尔还能听见小贩的吆喝声。
朱仙镇、冥婚、乌篷船、纸人、花姑岭、蒙面女子……所有的事情缠绕在一起,看似无关,细想其中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现在仍然苦于没什么线索。
陆喻揉了揉好看的眉心,看来明天得去一趟花姑岭了。
陆喻正苦苦思索其中的联系,没有怎么注意路,直到一团软软的东西撞上了他的腿。
这一撞彻底打断了陆喻的思绪。诧异之余,陆喻低头望去,只看见一个孩子银白色的头顶。随即那孩子一抬头,露出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陆喻一惊,那孩子的头发竟是银白色的。
白发衬着那张粉嫩的脸恍若精魅。小孩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纯黑,皮肤粉白,眉目细致,小小的嘴唇是诱人的粉,此时正如三月的桃花紧紧地抿着。那双黑眼睛盯着陆喻,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陆喻被撞得一愣,但也很快反应过来,旋即笑开:“谁家的孩子?”
然后蹲下身子,将右手轻轻地贴上小孩有些发红的额头,温言道:“撞疼了是不是?”
陆喻的手凉凉的,额上突如其来的清凉让小孩舒服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像一只惬意的小猫。
贴了好一会儿,看见小孩额头上的红痕褪去后陆喻才放下手。只是也没起身,就这样蹲在小孩的面前问道:“家住在哪里呀?”
小孩抿着嘴摇了摇头。
不知家在何处?陆喻心里犯了难,但仍试探着又问了一句:“你爹爹娘亲呢?”
回答陆喻的,依旧是死寂的沉默。
从刚才到现在,面前的这个孩子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始终用他深井一般的幽深的眼睛看着陆喻。
可陆喻此行是来朱仙镇查案的,带着孩子诸多不便,无疑是个负担。
触到小孩那张清清凉凉的脸,陆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末了,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向小孩伸出手,仍然是好看地笑:“跟我走吧。”
那一刻,阳光从陆喻身后倾泻下来,痴缠在他修长的指尖。时间仿佛停驻在此处,周围所有的嘈杂都归于宁静,只有风轻轻地掠过两人的身侧。
小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忽然笑了笑,明媚极了。
后来,陆喻牵着他的手,穿过人群和车马回到了客栈。
小孩名叫段无计。
陆喻听到这个名字后还不禁调侃道:“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嗯?”
段无计本正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在喝,听了这话,放下杯盏,抬眼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陆喻。
陆喻用手支着脸,宽大的袖袍微微滑落,露出一小节白玉般的手腕,真真是“皓腕凝霜雪”。本人却不自知,仍含笑地看着他。
段无计收回了落在陆喻手腕上的视线,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低头不再看他。
陆喻原本觉得这孩子是个冷淡性子,不过刚刚那声“嗯”带着软软的鼻音,听着着实有些可爱,陆喻忍不住眉眼一弯。
晚间时候,陆喻和段无计用过饭,一个在桌前写写画画,一个在桌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陆喻之前问客栈老板要了笔和纸,此刻正趴在桌上借着烛火描摹着明早去花姑岭的线路以及记录下如今了解到的情况。
陆喻用毛笔的笔杆支着下巴,又仔细地修补润色了几分,呈现在他面前的已经是一张相当完善的花姑岭附近的地图了。
不经意地抬头,陆喻发现坐在对面的段无计正安静地盯着自己已经画完的地图,于是笑道:“你可看得懂?”
段无计抬眼看看陆喻,烛火的光给他的脸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色。于是,他点点头,道:“你有一处画错了。”
陆喻本来也是抱着逗逗段无计的心态问的,如今听他这么说,又是一脸的严肃,不禁也敛了笑意,虚心请教道:“何处?”
段无计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在花姑岭上的某一处虚画了一个圈,上半身几乎伏到桌上,道:“此处。”
陆喻不解。
段无计又开口道:“这里还有一条路,只是被草木掩住了,荒芜了很久。”说话的同时,他也不忘在草图上快速地标出一条线路。
段无计讲得认真,还时不时抬眼看看陆喻,直到陆喻的神色越来越怪异,才停了下来,仍是看着他不说话。
过了很久陆喻才道:“你是从花姑岭来的吗?”否则怎么会对花姑岭的地形如此熟悉。
他紧紧地盯着段无计,原本总盛着笑意的眼睛此时却满是探究。
段无计怔了一下,似是没料到陆喻会这么问,一时无话。只垂了眸子,待再抬眼时,眼中竟似有了莹莹泪光,鼻尖也红红的,道:“我不是坏人。”
陆喻一惊,没想到那孩子有这么大的反应,再看到段无计泫然欲泣的模样,忙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随口一问罢了。”
段无计很委屈的模样在烛火下被陆喻尽收眼底。陆喻轻叹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然后蹲下,微仰着头问:“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
段无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客栈的床并不很大,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起睡稍有些挤。许是今天有些劳累,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陆喻几乎是刚躺下便睡着了。
暗处有人动了动。
原本背对着陆喻的段无计小心地翻转了身子,听到陆喻绵长细微的呼吸声后,似是轻轻地笑了。然后慢慢地将胸膛贴上了陆喻的背,呼吸也喷洒在陆喻的后颈上。那双原本幽深的眸子此时更加暗沉,黑得与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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