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传

这又是一个硬生生的唐传奇，而且故事比《莺莺传》还要等而下之。

有一位世家公子本来是去长安考试，到了烟柳繁华的京城却逛到了三瓦两舍地方，邂逅了倡门女李娃。传奇里每次都把男女相遇写得很戏剧化，让我想起了红杏尚书宋祁。当初宋祁在街上走，迎面来了一辆马车，车上有女子问：“你就是小宋？（宋祁的哥哥宋庠人称大宋）”待要抬头看去，车已经走了，可就是这一声就让宋祁了不得，登时将李商隐李煜一起拿来洗稿：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宋祁只是听得一声问就要心神荡漾，而公子那可是钉钉的立在李娃家门前“累眄于娃”，自然越发要痴迷的如醉如狂了。后面的具体细节不让写，反正陈粒的歌里是这样唱：

别人夸 姑娘美

翩翩好比春江水

春江水 河豚肥

择日与我天仙配

姑娘笑 说不配

千金散尽就能睡

睡过今晚落尘香

睡过明晚孽缘长

于是，他遭遇了仙人跳。就问你吃惊不吃惊，害怕不害怕。

然后公子沦落为哭丧的。然后被公子父亲寻到。然后公子父亲认为他玷辱门楣，对他一顿苦打，几乎打死，又弃在路边。公子复苏过来，辗转成了乞丐。到这里为止，悲剧的底子已经写完。

某天，公子在雪天里沿街乞讨，鹑衣百结而瑟瑟缩缩的，不曾想竟讨到了李娃门上。李娃一见突然就哭起来，给公子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督促公子攻书，送公子考试。公子科场联捷，要娶她，她却不肯。只答应送公子到剑门上任以后就要走。可巧公子的父亲也到了剑门，父子相认以后，父亲做主强娶李娃做儿媳。后来公子位居清要，李娃也获封汧国夫人。四个儿子，皆为大官。如此狗血，什么人编的这样烂故事？

烂故事的作者乃监察御史白行简，是白居易的弟弟。不得不讲白家的长辈会取名字，子弟一个叫居易，一个叫行简，都是好名好姓。比此时的毛不易还要好。居易和行简的意思，乃是教人淡泊少生事。不要像公子一样无事生事。可是公子虽然又被骗又被打，又哭丧又行乞，但他两次得到了李娃，最后还封了国公。我们要易简还是要光彩？

慕容博和萧远山，机关算尽又潜心忍耐的，躲在藏经楼里不过是为了未来某一天的光彩，谁知道那一天的光彩还被扫地僧扫走了，但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你猜他们会不会放弃？人身难得，大海盲龟，要经历多少轮回沉浮，孽海翻腾才换得一具人体。又经几世几年，不过图一个正果。当初世尊亦是饿到形销骨立，又在菩提树下直坐七七四十九天才睹明星而见悟。遇见自己所欣悦的，因为难为，没有追求；相逢自己所心仪的，因为造次，不敢流眄；邂逅自己所恋慕的，因为道阻，未曾谐往。用淡泊、易简、平靖、安稳和小确幸的心情扶持自己走到最后，当初的遇见、相逢、邂逅都只能追忆、都做了枉然。像白居易留得一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让人只觉得无情、无胆、太凉薄，简直还要起了反感。还不如傻傻的公子，想要功名就读书应考，想要娇娃哪怕千金散尽，虽然前面被骗被打被嫌被弃，后面仍然能够开出一朵好花。也就是靠了这朵花，让人觉得这样的人世，才算不荒凉。

人生如逆旅，就好比林黛玉进了荣国府，只好不敢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又好比刘玄德在东吴被招为婿，进到孙尚香的房间里还是会被陈列的刀剑压迫得敛声屏气，还是要回荆州去造反为王，可以有挺一挺腰的气宇轩昂。《山海经》里说夸父逐日，也不说他为什么偏要逐日，反正他要逐日便去逐日，及至他倒下了，手杖还要化作一片桃林。虽然不自量，毕竟一切操之在我，即便求之不得，好歹亦还有十里桃花留下做考语。

再说开头举例的小宋宋祁。有一年上元夜，哥哥宋庠在书房看周易，通宵听见宋祁在隔壁院子里烧灯夜宴，穷极奢侈，心下颇不快。及至天明，叫亲随过院子去带话给宋祁说：“不知记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学内吃虀饭时否？”虀就是酸菜，虀饭是仅有酸菜下饭。宋庠的意思无非是劝诫宋祁要收敛。宋祁听完笑笑说：“不知某年吃虀饭是为甚底？”

那你这一世为人是为甚底？

有漏世界总是要叫人不圆满，舍弃自己舍弃的，付出自己付出的，追逐自己追逐的，这才叫断离舍、证金刚，才算人中最为第一的离欲阿罗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