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岩捡到小木的那一天,是个雪天。
那天,连着两年只稀稀落落飘点小雪的A城,竟似突然爆发了的一般,纷纷扬扬洒了漫天的鹅毛。
家中食物的储备已经空了,阿岩不得已去逛了趟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了一大兜的泡面和小零嘴,然后抄了近道从坏了一根的铁栅栏处旋身而过,却听见栅栏边的树根那侧隐隐有啜泣之声传来。
从不放过任何趣事悲情的他,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然后讶异地发现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蜷缩着蹲在那里哭泣,任凭大雪砸在脊背和头顶。他再晚来一会,兴许见到的就会是一个雪人儿。
他毫不生疏地搁下购物袋,寻了处高度适宜的木桩,掸去了上面的积雪,坐了上去,极其柔和地问道:“少年,你怎么啦?方便告诉叔叔吗?”
少年继续埋着头,约莫过了几分钟,大概察觉到了身边叔叔的善意,又愧于自己的冷漠,方才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勉力睁着红肿的双眼,眼神空洞地盯着阿岩未修的胡茬,慢吞吞地挤出几个字:“我爸爸去世了。”声音哑得像只浸了水的破锣。“我……没有家了。”
“对不起”,阿岩的声音依旧温润和善,“我真的很抱歉。但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到我家住几天。”
少年犹豫着看了看飘雪的天空,睫毛上的雪水轻轻颤了几颤,便微微点了点头,攥着半旧的衣衫角,小心翼翼地跟着阿岩进了家。
阿岩的家实在是紧凑,倒不是地方不大,而是从壁架到沙发到书桌到木柜,或整齐或凌乱地满堆着书籍,还有身为作家的参差交错的手稿。
阿岩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光阴给少年整理出一间卧房,这原本该是他写作的时间。
此后,名叫小木的少年便在这里住下。
他的眼神很空洞。他常常麻木地坐在阳台边上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视线随着来往的车辆飘来飘去,就是总也没有个着落。
毕竟哪一个多情的少年痛失亲人之后,不会痛得撕心裂肺,甚至终于麻木无感呢?何况他还是个单亲家庭,据说是由爸爸既为父又为母、一手拉扯长大的,爸爸是他唯一的依靠。
所以他的麻木尤为明显,他常常精神恍惚以至于说些疯话胡话,譬如他爸爸是被野狼叼走了的,而野狼是一个刀疤脸汉子的坐骑,他曾亲眼看见那汉子骑着狼遁入空中云云。
每逢这时,在一旁细细观察着的阿岩总能及时将自己的视线从小木的眼皮上收回,微笑着坐在他的身边,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背,像在安慰自己的孩子一般安慰着他,又进入少年的想象中和他煞有其事地交谈。
……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波地过去了十天。
这天阿岩正在书房里翻阅他新写的文稿——一篇关于父子悲情的小说,从第一章雪夜少年开始,到刚才墨迹未干的稿子,已经有12个章节了。除去阅读稿子的时候会略微皱着些眉头,似在体会小说中的感人情节,大多数的时候,阿岩的脸上还是总带着平静的微笑,像惯常一样温润淡然。但你若细细瞅着他,会觉得那微笑里似乎透着些冷漠和疏离。
突然,那估计已积了厚厚灰尘的门铃沙哑地叫了起来,阿岩去开了门。
门外立着一个花白了双鬓,佝偻着背的刀疤脸中年男人。尽管那张脸上写满了风霜,但阅人无数的阿岩还是轻松辨认出了他和小木相似的眉眼。
“听说小木在您这里。”
“是的,请问您是?”阿岩满脸的疑问,小木不是说自己没有亲人了么。
“我是他的父亲。”
“啊……”
“小木肯定又说了什么疯话。这孩子两年前便患了妄想症,一直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谁知道前些天竟偷偷跑了出来。”
“啊……那您随我进来吧。”阿岩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润平和。
伴随着小木的挣扎未果,随着小木爸爸的一声“这些天真是打扰您了”,也随着阿岩淡漠的微笑,大门被缓缓关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隔了开来,搅得阿岩心里空落落的。
“罢了。”他缓缓走回书房,“反正小说写了这么些章节,剩下的可以多费些脑筋构思一把。”他潇洒地从书架上捏起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咧着嘴笑了笑,这次终于露出泛黄的牙齿来:“实在不行,可以去精神病院撞撞运嘛。”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参差的枯木、斑驳的木桩和满地的碧草,与捡到小木那天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我们的大文豪阿岩先生,手头又多了一部即将完稿的催情小说。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稿子大剌剌地放在鲁迅小说集《呐喊》的一旁。即便这本小说集已经摊开到了《药》的一页,他的文稿与之相比也决不逊色半点。这大概就是当代大文豪的实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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