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三更刚过,我就摸黑起了床,抓过搁在床边的包袱,搭在了肩上。
深秋的夜,寂寂无声。几声受过惊扰的犬吠声,在夜空里久久地回荡。我避开大路,穿过小巷,避开了城门口的国民党守卫,一切顺利,我悄悄地出了城。城外的夜色朦胧了许多,那隐藏在幽暗处的一座座暗堡,一排排的铁丝网,愈发的诡异起来。穿过这片禁区,我就可以平安地回家了。我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可脚下的枯草还是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我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站住!什么人!”黑暗中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一束强烈的探照灯光射过来,让我在瞬间无处可遁。“哒!哒!哒!”又是一阵机枪响,我的四周扬起了一片尘土,我急忙举起双手,高喊,“长官,别开枪!别开枪!我是老百姓。”
“老实点!趴下别动!”我顺从地趴在地上,脸紧紧地贴着地面。等嘈杂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把我围住。也不容分说,我的头被枪托狠狠一击,我就失去了知觉。
当我从疼痛中醒过来,发现我呆在一顶军用帐篷里。我的双手被反绑着,靠在了一张椅子上。而我的包袱则散落在脚下,包袱里的虎头帽,虎头靴,还有拨浪鼓被拆的七零八碎。看来他们搜查得十分彻底。当我终于看清坐在我对面太师椅上那个人面目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声。这次我在劫难逃了。明亮的瓦斯灯映着他苍白的脸,他的头胡乱地缠着纱布,耳边还渗着斑斑的血迹。三天前,正是这个军官领着一群手下,将我围在了一条胡同里。当时他挥舞着手枪,叫嚣着要抓活的,我手里的枪率先响了,他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我且战且退,侥幸地逃出了巷子。
“都是老相识了,我们也别绕弯子了。说出你今晚出城的目的吧。给你一根烟的功夫。好好考虑一下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他一脸狡诈地走过来,一根香烟凑到了我的嘴边。
我深深了吸了一口香烟。浓郁的尼古丁让我的神经在顷刻间松懈下来。我冷笑着摇了摇头。心想,我交代什么。我该怎么交代,就算我说了实情,他们也未必会信。
其实我的任务早已经完成了。城防图也送出了城,我们的大部队已在城外准备就绪,只等着总攻的那一刻了。我只要在城里再躲上几天,我就会以胜利者的身份来接管这座城市了。我今晚冒险出城,只是想早点回家。我答应过妻子要早些回家。临行时她躺在床上,马上就要临盆了,她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再三叮嘱我,“忙完生意,早些回来。”这些年我一直在骗她,说自己是一个正经的皮货商人。我使劲地点点头,可心里除了愧欠,还是愧欠。而这一切的愧欠,都缘于三年前的那个清晨,那是个沾露的清晨,她刚从河边洗菜归来,当她挎着水淋淋的篮子,扭动着腰肢从我身边走过,我竟鬼使神差地尾随在身后,跟了整整一条街。记得那天的清晨,在她家门前的柳树上,有一对喜鹊正喳喳地叫着。她是那么的温柔善良,自结婚以来,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行踪,每次夜里出门,她都会亲自将我送至门口,郑重地嘱咐我早些回来。每次完成任务匆匆回来,一拐过街口,远远就能看见家里的灯还在亮着。那天深夜,大街上枪声大作,警报震天,我捂着肩头的伤口仓皇地奔到家门口,刚要伸手去敲门,门却轰然一声开了,“快进屋!”她一把将我拉进屋,飞快地顶上房门,然后转身从橱柜里取出酒精和纱布来。她的镇定和麻利让我感到震惊。安置妥当,服侍我躺下,她才长舒了一口气。“你怎么不问问我今晚去了哪里?”她温柔一笑,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们讲这些。也许这些话藏在心里太久太久,太需要找人倾诉了吧。我也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眼下大战在即,破城近在眼前,此时留着我反而是个麻烦。让我莫名其妙地消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的好多战友,都是这么牺牲的。
果然,所料无误。我的话刚刚说完,对面就露出了极不耐烦的神色,他陷在太师椅里,,慵懒地伸出一根手指,随意地指向身边的一个手下,一个配短枪的年轻士兵,士兵会意地点了点头。
在枪口的威逼下,我出了帐篷。黎明前的山野,满是寒意。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死,我从来没有怕过,可一想到我那还未见过面的孩子,我的脚步便踉跄起来。
距敌人的阵地越来越远,可身后的那只短枪依然在催促着我快走。走过眼前这片开阔地,再翻过一条壕沟,就是我军的阵地了。“站住!”身后的喝令终于响起。我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东方那即将到来的黎明,慢慢地闭上眼。一秒一秒地等待着身后尖锐的枪声响起。
“好了,你可以回家了。”我愣住了。直到身后捆绑的绳子解开,麻木的双手也随之解放,我才相信这句话竟是真的。我疑惑地转过身来。
“你可是在我的手里活着走掉的第一人。”他脸上虽然笑着,却话无好意。
“你也不用谢我,要谢,就回家谢谢你的老婆和孩子吧。跟你说实话吧,我老婆刚刚给我生了个儿子。足足九斤。今天刚好过八日。你赶紧走吧,我也急着赶回去给儿子摆八日酒呢。”离开时,他还不忘用背影向我告别。
当我匆匆赶回家,天已经大亮了。敲开了家里的门,只见妻子一脸素颜,穿着睡衣,趿拉着鞋,一身温热地站在了门里。纤纤的腰肢裹在宽大的袍子里,如风摆柳。她见我一副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样子,先是一惊,又是一喜,也顾不上问我,便抓起我的手,飞一般将我拉进了卧室。卧室里生了暖炉,暖烘烘的,春天一般。暖绵绵的床铺上,多了一裹粉红色的襁褓,一切如我所盼。我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襁褓里正露着一张圆润润,粉嘟嘟,酣睡的脸。
““是儿子。”妻子骄傲地说,“快给孩子给个名字吧。”
“就叫他新生吧。取之浴火新生的意思。”我想了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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