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辗转难眠,想起那样一首歌来,就像有人从水里拖起一株红珊瑚来,色泽鲜红,水滴未干。就像我此时的心迹。你一定遇过这样的事吧,你爱着一个人,但他不爱你,或者,碍于种种原因,他不能爱你。你也不能表达你的心意!
那首歌是这样的: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叹一声,心悦君兮呵,君不知,君不知
这是一阂诉说与心目中爱慕对象同舟,欣喜若狂又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安顿自己心情的古代歌赋。相传鄂君子晳泛舟河,打浆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翻译出,就是这首美丽的情歌。《越人歌》的故事发生在公元前560年,那时楚越虽是邻国,但方言不通,交往需要翻译的帮助。在鄂君明白了越女的心意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楚国了。
美人计是三十六计中最明显最容易看出目的的一计,悖论是,这一计往往最令人防不胜防无法抵抗,收效最为显著。历史一个女子柳腰轻摆敌过百万雄兵的事不胜枚举,诚然是男人的骄傲自负在作祟,尤其是在成功时认为一切尽在掌握,天下无坚不摧。我连灭掉一个国家都不在话下,何况一个小女子,而往往最弱小的,也是最强大的,最娇媚的,也是最险恶的。我更愿意,相信夫差是爱上西施的。
他不是不晓得这个越女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危险,不是不晓得越人的用心。只是,那一杯鸩毒,只要举手奉上的是你,我会眉也不皱一饮而尽。
而我的错误,只是,我不该将游戏的筹码压的这样大,我不该叫整个吴国的子民随爱你的欲望焚身而亡,我忘了,我是一个国君,我忘了,身为一个君王的责任。
我这样爱你,你看得到吗?夷光我为你抛家却国倾尽毕国之力只为了证明这爱不是幻像。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是爱上了一种持久的爱慕和守护,与容貌无关,与身份无关。没有今夕何夕,没有尊卑差别。
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样的寂寞无言可说,不是没有遗憾的,但,也并不都是遗憾,能够遇到让自己仰视之人,已是不易。还能奢求更多么?心仪一个人,是我自己的事,就让我站在角落里,偷偷看着你,心有余响口不出声。
春蚕吐丝,把心紧绕,我把自己裹进了一个透明的茧中,看世间万物却寻不到你的影子。想放弃却无法将你忘记,从一开始,我的付出就只是我的付出,你的回应只是让它有个归属而已,或许有一天,连这归属也不需要了,我仍是我,你仍是你,而我们却不再是我们了。
由鄂君子晳想到吴王夫差,一个英雄盖世的男人,一个曾经聪明无敌最后为了一个女人丧家失国的男人,我一直喜欢情深义重的男子,不以成败来评论他们,我信夫差有虚骄狂傲不可一世的一面。你看他时时被伯嚭的马屁谗言所惑,又被越国呈献的蝇头小利诱惑,又很妇人之仁,真让人叹息,然后,我始终不信他是那种看到美女腿就发软,分不清东西南北的男人,不信他如史书所说的那样为西施的美色所迷。美色只是在外在表象不足以让一个刚硬的男人致死沉沦。
如果美色时时都有用的话,每个美貌的女子都会获得幸福和爱宠,皇宫内院不会有冷宫和弃妃,寻常人家不会有新人和怨妇。人生如期和平美满。而那些姿色平庸心田饱满的女子永远不会受人瞩目没有出头天。我们说天道公允,这公允体现在上苍不允许人用单一的标准来对待一切人事。而这世间每一天都会有出人意料的悲剧或奇迹发生。
就像越女小心翼翼的唱了一支歌,她只是唱出了她婉转鲜亮的心意而已,遇到了心仪的男子。忍不住要像熏风中破土而出的小草般招摇。那鄂君一定也是能够感受到她的爱慕之心,她眼角眉梢情意绵绵如河面上摇曳的水仙,自美自持却不自知。而他竟然感受到了她的欢愉,她的寂寞,于是,他有心叫人译出她的心曲。
他的了解为她的爱打开了通道,于是,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样寂寞的歌,只因有了了解。哀怨幽暗的房间心意,突然挣脱了樊笼,一线天开,光明普照。
不去想越女跟子晳回去之后,获得了多久的恩宠,不去想她后来是否因色衰爱弛幽闭深宫,暗暗的后悔没有留在吴越山水间做一个自在的打浆女。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预期,不可回转。世人往往取笑东施效颦,却不知西施行在吴宫明月下,绾娃宫履声寂寂,她是否会想起少女时代的自己在苎萝溪边浣纱,辛劳而单纯。那时候的她跟东施已截然两个世界的人了,心底对她多少有些瞧不起,可为什么到今时今日,她会反过来羡慕她,羡慕她可以老死故乡,只为一些平凡而琐碎的小事劳心。生活平静。那个丑而单纯的女子,觉得她的颦眉是极美的,却不知她的美像蚌体内的珍珠,是用痛苦延伸着凝固。东施觉得她是幸运的,却不知她幸运的被选中,连感情也被利用,她爱的男子,为了自己的理想,以伟岸虚荣的理由把她当成了礼物,亲手送入了别的男人的怀中!
罢罢罢!这样的绝色容颜不要也罢,不用担负国仇家恨,那许许多多男子的失败,整个越国的成败荣辱真的只能要她一个人承担吗?只愿能回复自由身,到苎萝河浣纱,嫁一个普通男子,没有利用。没有心机,不需要打叠精神献媚周旋,了却家国,只是吴山越水间一双人间夫妻的平稳安老。
后来的林黛玉《五美吟》关于西施的一首里有莫笑东村效颦女,白首溪边尚浣纱之语,是至诚女子赤诚心境。
那所谓的泛舟五湖,也只是文人一厢情愿的一段臆想罢了!后来的她,早已成了亡国妖物,范蠡有心重拾旧好,迫于舆论压力,也得忐忑再三呢。何况西施在夫差身边十年,夫差给了她一个男人能给予的全部爱宠,而她和范蠡之间拥有的不过是一见钟情,了不起数夕欢愉!
一个范蠡当真那么不可替代么!
有一天,西施会发现她已渐渐忘记留在越国的范蠡的那张脸。惊恐中,她试图努力记起他,但终究发现。无论你曾多爱一个人,人是会渐渐忘记那张久久未见的脸的。
我们的记忆有容量,它会老去,一切都会被洗去,最后,它会消失在时间中!
谁也不记得谁,谁也不属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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