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条雨巷。
青砖墙面,光滑发亮的鹅卵石路基,或者带有很深巢痕的麻石路面,它们把巷子拉伸的寂寥而又悠长。
三月,缠绵的雨来了,像多情的女子。濡湿了杏花,也沾湿了屋脊上新嫩的野草。雨水落在巷道里,被黄昏灯光包围,氤氲成一片水汽。有时,雨大些,哗啦哗啦下了几天。雨水顺着灰黑的瓦垄,朝房前奔流、跳跃。水花溅起又交织,三月的雨巷雾水濛濛。
悠长的巷子里人来人往,连着生死。我看见新娘坐着自行车而来,一袭红装。提着马灯的长辈引进村子、引进家门。这个家、这个村子,就是她永生厮守的地方。我看见一些故人辞世,白色的队伍缓慢行进。锣鼓、唢呐,吹的人泪水涟涟。他们是哭着来的,死了消失了光、影、声、色。巷子里的人出出进进,从清晨到黄昏,跫音由近及远、由远及近,然后安静了。安静是永恒的,所有的欢闹悲伤都必然以安静收场。出去的或者就是傩送,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归来的或许是陆焉识,满心伤痕。巷道接纳了他,一扇木门轻轻打开。
巷道里我想见那个撑着油纸伞走过的女人。我想念老人慈祥的微笑。她露出黑黄的牙床,叫着我的乳名。我想念那个怀抱花猫的疯女人。她头发蓬散,端坐在低矮的木门胖,经常对着我笑。巷道是一帧一帧的陈旧时光,有些被遗落,有些被人打捞起。那拙朴的气息,黏着故乡味道,愈来愈浓,浓得化不开。
我期望有间庭院。庭院里种着几株树,或是几株野花。比如,洗澡花。清寂的夜晚,暗香浮动。
庭院紧邻着房子,房子的墙壁上挂着蓑衣,挂着种子,挂着瓜果。桔黄的光以从大门、窗户照射过来,留下光斑。孩子们蹦跳的青蛙的影子,在树枝下时大时小。月光皎洁。
庭院里祖父摇着蒲葵扇。两把竹椅,两杯清茶。他同外公说农事和他去过的遥远城市。也说戏剧中的、当下活着的人。女邻居、婶子们也要来。她们端着叵箩,里面有各种纸张剪的红红绿绿的鞋样。她们坐在院子里纳鞋。鞋是布鞋,用布的角料,用米浆糊了一层又一层。一根麻线被簪子钩进钩出,拉出老长。庭院里有孩子,用树枝画人、画太阳。一条温顺的狗蹲在树下,神情安闲。
院子里,父亲劈着柴。那被抡过头顶的斧头,闪着青白的光。树是山槠、柘木、杉木,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树。它们被打下山来,砍成一尺来长的条状,然后被父亲劈开。水白的身子一层一层地码在院子里。父亲说,有了柴,即使大雪来了也不慌了!父亲一年要劈多少柴,我没计算过。总觉得他的脊背越来越弯,头发由黑变白,像秋天里一根干瘦的芦苇。也许某一天,他的生命如柴火一样,煅烧后留下灰烬。灰烬是我们生命留下的最后形式。祖父是,父亲会是,我也步入后尘。生命在庭院轮回。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我不需要一个面朝大海的房子,只要一栋房子,带一个简朴的庭院极好。我可以种上我喜欢的树,我喜欢的花。我可以在庭院劈柴、种菜,等着口渴的人来。
我想有一亩田地。
当燕子剪开杨柳的叶子,春天来了,大地湿润。我用锄头打开泥土的身体。我要种上黄瓜、苦瓜、辣椒、四季豆。我要在每一个角落让绿色生长。夏天,知了的叫声穿透浓阴,禾苗在夜晚拔节,西洋菜、花菜、油麦菜在泥地里抽叶。我喜欢秋天的雾霭,水汽弥漫,像流动的仙湖,淹没了村庄,淹没了我。挑一担农家肥,渗入每一粒泥丸。白菜、大蒜、莴苣,青翠欲滴。即使冬天,白菜、胡萝卜、香菜、萝卜也该登场了,蓊蓊郁郁,像一座微缩的森林。四季在菜地交替。
我知道,土地是一本厚重的书,它比人类的历史还要古老。我们,我们的祖辈躬倾身体,把自己的血性和汗水滴进泥土。太阳在头顶旋转,月光打湿露水。人们老去,大地仍旧蓬勃生春。多年以后,我仍旧无法忘怀父亲的话,土地是爹,是娘啊!他赤裸脚背,步履迟缓,弓着身体,轻轻推着泥沫,背影被落日拉得很长,像一个谦卑的修行者。
我的生命是离不开这片土地的。“一听说天下全黑我就大笑,那瓶二锅头就有了古意,那朵花就有了古意。”(姚斌 《古意》)我的精神又一次重回故土,那些逝去的或者即将失去的都有了古意,让我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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