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像旱期的热带草原，空气被蒸得变形，扭曲的大地和扭曲的植物，背景不断虚化，焦点不偏不倚地落在你的身上，然后周遭一切隐然退却。

 关键词，世界杯。

 2006年6月9日，德国世界杯开幕。

你17岁，是前一天晚上偷摸逃出学校熬夜看完球，第二天依然能精神抖擞地踢上一个全场的年纪。你在球场边蹦蹦跳跳做准备活动，仿佛可以听到身体里骨头不断生长的声音。

 而我则熬夜仔仔细细地背下一些词汇，例如帽子戏法，例如鱼跃顶球，将每晚的比赛记在便签条贴在床边，抱着收音机躲在被子里听，将每一次进球都抄写在本子上，只为了第二天能够磕磕绊绊地和你说上一两句，卡福实在英雄迟暮。你哪里晓得，我连队员与国家，都是划了连线题，一次一次仔细精心地记下来的。小心谨慎，生怕露出蛛丝马迹，被你察觉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2006年的夏天，我仿若一个满腹诡计的囚徒，在牢房的高墙上刻下阴谋，如镌下我此生赫赫功勋，光荣骄傲，从无对手。

 关键词，暴雨。

 2007年7月18日，济南遭受特大暴雨。

你18岁，高得需要我仰头去看。你的班级被分到了更高的楼层，我咬着冰棍坐在花坛边，抬头便看见你。新班级的女同学抱着一大摞书在走廊上走，你手里卷着纸筒敲了一下她的头，然后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书，两人一道走进教室里去。我把冰棍咬碎，寒气猛然涌上来，冰得我太阳穴发疼。

那一天热得喘不过气来。四点天边乌云滚滚，狭小的教室如同闷炉笼住我们，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教学楼的其他窗洞里一个个亮起灯，室内与室外像是刹那间被隔绝开来的两个世界，一壁白墙就是坚不可破的结界。而我们局促而紧密地坐在白亮的灯光下，昏昏沉沉地上着课，如同挤在一个发亮的方块盒子里，安静而从容地在狂风大作的黑暗海洋里浮沉。

五点半，雨落了下来。你不可能见过那么大的雨。除了雨什么也看不到。突然间教室里暗了下来，整栋教学楼瞬间灭了所有的灯光，在瞬间的寂静之后，整栋楼爆发了震天的欢呼声，所有人都在叫，在跺脚，在拍桌子，好像漫长青春里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在这场断电的黑暗里轰然决堤。直到两个小时后，所有人都被困在这场黑暗这场雨里，人群挤在走廊上，推搡挤压，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离开，我们似乎是被关在一个黑色的方块盒子里，正等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将我们吞噬。

雨水漫到脚底，有人慌忙地将摆在地上的书本挪到桌上，像一座座随时要倒塌的高山。走廊上的人群开始向楼上移动，像是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战役，一楼失守，黯然离去的战士们神情肃穆而悲伤，步履安静沉重。

看着周遭人的脸，我心想，你会不会也站在窗边或者走廊上，像一楼的战士们，一样神情悲伤地看着这片黑暗海洋与这次惨淡的失败。

我知道自己很想见你。于是我脱离了这支队伍，向更高的楼层走去。

黑暗令人惧怕，我穿着夏季单薄的校服，浑身上下冷得发抖，却坚定不移。

走廊上全是人，所有人都焦灼饥饿，我缓慢前行，胳膊碰到无数同样湿润冰凉的手臂，他们烦躁不安的小声议论，如同嘈杂的电波声一般，在我脑海里嗡嗡作响。

直到我看到你。你站在人群里，个子高得显眼。我们之间不到两米的距离，我的心在海洋里找到了灯。

你转过头一次，眼神扫过我，又转回来，落在我脸上，我的脸顿时火烧火燎起来。

你推开人群，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拉过我，又一只手覆在我脑后，将我的脑袋撞在你胸口，我的脑子里瞬间火山爆发。

周遭嘈杂，雨声吵闹，你低声说的话却依然一字不差精准到位地落进我的耳朵里，像是音乐盒被嘎啦拧过之后开始轻轻柔柔地响起安眠曲，我听着你胸膛下坚实的心跳，仿佛被温柔的大海包覆，要在静谧里沉眠。

“不要怕。”你说。

2007年的夏天，我被流放在暴雨中的大海里，看到了黑暗里的灯塔，虽然不知道它究竟指向何方，却依然值得我驶航。

关键词，奥运。

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开幕。

你19岁，被录取到了陌生城市的大学。我在网络上搜索关于那个城市的一切，风土人情，特产小吃，景点地标，策划着用旅游当借口去见你的骗局。深夜的凌晨一点，我关掉网页，蜷缩在椅子上，咬着牙闷声哭了一场。

就好像一个服刑期满的囚犯，揣着旧箱子从监狱里走出来，高墙之外白光刺眼，我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走去。

关键词，夏天。

关键词，树荫。

关键词，大学。

关键词，……

“我要走了，你知道吗？”

“你啊，在大学里可不要随便搭讪小姑娘哦。”

“你什么时候见我搭讪过小姑娘了。”

“谁知道啊，小姑娘搭讪你呢？”

“人家搭讪我，你吃醋啊？”

“…...嘁，你可不可以不要想太多。”

“你不吃醋？”

“不吃。”

“真的不吃？”

“不……”

最后一个字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堵了下去。

你伏下来的脸，温柔的唇，在我眼里虚化又虚化，于是我闭上眼，让夏天和你一起被关进我的眼睛里。

关键词，夏天。

关键词，你。

关键词，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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