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4.5 星期五
“ 那你要是有空的话
我要不过来
找你
看看房子
然后顺便
聊聊天啊 ”
五天前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五，我收到一条这样的微信语音。并非我有意把它做这样的分段，而是说话者的语气和停顿节奏，如果要转成文字，似乎再没有更好的排列方式了。
她语速很慢，懒洋洋的像刚晒完太阳的猫发出来的，半梦半醒。她的声音还有一点哑，沙漠一样呼呼作响。
“老子牙疼”
胡瑶这样怼回来。好像几天后，她拔了智齿，确实语速流畅了许多，语调也高了一度。充满信服力。
长得像刘雯声音像舒淇？这样奇怪的评价，是因为我经历了数次的脸盲，终于在脑袋里逐渐的建立了一个相对清晰的图像。我想表达的是，她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声音慵懒的人。
那个阳光太灿烂的星期五，就像是四月对冬天的报复一样，所有的植物都像嗨大了，说是生长得肆意妄为也不为过。我们在那个下午第一次见面。几天之后她调侃说 “哪有人约在图书馆见面啊”，有什么不对吗，“因为我刚好在那里”，我表达了自己的逻辑。但是胡瑶，好像有一个她自己建立起来的，二十一年的逻辑。
［ 在图书馆里卖房子并且不带钥匙 ］，如果把框起来的部分单独拿出来说，显然被她占了上风。因为框里的事情，仿佛是更没有逻辑更有没有道理可言的。
不过，让框里的话奏效的前提是，我并不是一名地产经纪人，她似乎也不是真的要买走我的房子，而钥匙，是刚好真的找不到了。那天光景太好，有谁真的愿意错过川美的三月末四月初呢。尼采说 “ 这里是我们的巅峰，这里是我们的家园：在这里，我们超然物外，让宵小之辈望尘莫及 ”。你觉得美，你相信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重要的事。这就是我的逻辑，小河的逻辑，二十九年备受指责的逻辑。
但你如何责备春天呢？看看那些扎堆而来，价值观和身份各异的人群吧，差异化在此刻被消解干净，聚拢的共识如同宗教般的谜因。要我说，他们同样是被美摄走了魂魄，树和花一招手，便来了。
我也向她招手。在图书馆楼下接她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顾盼左右的高个子女孩，中长发，黑色无袖几何剪裁的宽大裙子，黑色皮拖。在图书馆附近晃荡的，不是学生就是路人，周围的学生不会有这样的神色，踏青的路人不会穿这样的衣服，所以很轻松地就把她从人群里捞出来。
美院的图书馆是一个拥有三角形透明屋顶的现代建筑，我们在露台宽大的户外木椅上倚着谈话。而就在见她的几分钟前，我还在百度上认真地即兴搜索「怎么和陌生的人聊天」。
事实上，我们的对话除了最初几分钟的尬聊之外，其实算得上有趣。同样「重广重」（重庆-广东-重庆）的成长背景，很快一句粤语一句重庆话就跳跃穿插在普通话之间。
“咁你系度做咩啊？”
“做嘢”
“那你会说重庆话吗”
“啷个不会”
我们用了这种跳脱的交流方式来熟悉对方，以便确定对方的真实性。
她说，“ 我是哪里的人呢？我爱吃辣，但我也爱煲汤 ”
毋庸置疑了。
我请她在美院附近的屋顶咖啡馆喝了一杯冻柠檬茶。天黑以后，我们去了熙街的西餐厅吃饭。在一个大玻璃窗的位置落座，分享了一杯日清生啤。她兴高采烈地向我说起北滨路常去的一个酒吧，邀请我下一次一起去，说话的语气，就像对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旧友。（谁跟你那么熟啊）
“ 嗯，好啊 ” 我礼貌地点点头。
“ 太官方了！” 她扬起眉毛，表示不满。
被识破了。
餐后我们一起去了美院散步，路过操场的时候，很自然的拐了进去。周围植被茂密，空气里充满了重庆四月份特有的那种阳光烘烤过的活力气息。操场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人，有人烟，但又不拥堵，这就是我喜欢大学城的原因。我们聊着一些原生家庭和亲密关系的话题，我灵魂出窍，到后面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这段时间，我总是一边做着什么说着什么，一边就意识消失，仿佛被卷进了宇宙黑洞。
走到一圈半的时候，她停住问我觉不觉得我和她的影子一样高非常神奇。
“嗯，好像是”
我瞥了一眼地下的影子，影子里的我们被路灯拉长，确实看起来有某种搭调的一致性。
“诶，你真的好官方”
她掏出手机，正大光明地拍了下来。而我则是假装没有发现，继续往前走。
十分钟后，我们从雕塑系教学楼旁边的石门走出学校。美树包围的美院离U城略显热闹的商住区仅仅隔着一条马路，马路这边是乌托邦，对面就是人间。我们在我住所楼下一个方便滴滴搭车的路边停住。我指着前面一两百米处的一栋高层住宅说 “我家在这儿，下次来玩儿”，胡瑶稍微顿了顿，作出思考的样子，“要不…” 她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司机把车停到了面前，位置方正，毫厘不差。她上了车，我们挥手道别。后来胡瑶告诉我，本来想取消打车，和我再待一会儿。其实我知道，但那 “大概就是准点的南瓜马车，该送公主回去了” 黑色的患者在我耳边低声地说。
U城广场上的人稀稀疏疏的往家返回，公寓楼建筑的窗户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灯。低头看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我快步走向商场的LG层，去找正在理发的朋友S。下午在图书馆的时候，S约我看娄烨新上映的电影。我当然爽约了，于是忙完第一时间就去见S，想听听S看完电影后的感受。
S是和我合租在一起的朋友，油画系研究生一年级，我和S在她本科时期相识。S养了一只叫歪歪的土猫，但我喜欢叫它威威。我和S几乎可以聊所有的事情。从拜占庭的画到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昆汀到娄烨，解放碑的串串到哈尔滨的极光，猫到狗，恋爱经历和狗血剧情，我们什么都聊。
见到S。S正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像是《异次元骇客》一类的科幻题材里被擒的人造人一样被一个奇怪的多线路触手的机械章鱼包裹住头部。头发也短了三分之二。哑了几秒后，我挑眉，“多少钱？”，S露出害臊的表情和某种打趣的默契，旋即带着抗议的口吻说“不告诉你啦。”
“肯定很贵”，我白了S一眼。S被揭穿，努力的把头扭向一边（庞大机器限制了她的躲避）再扭向我，某种妙不可言的幽默。“不贵啦，团购668……”底气不足的S岔话问“你和那个女生的「约会」怎样啦？”
“约会？”我脑袋上方冒出几个问号，狐疑地说“什么约会，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她诶，我都不知道她是谁。”
一边这样怼着S，一边下意识的低头瞥了一眼微信，刚好胡瑶发来了三张用写实漫画手法处理过的照片，三张都是东京街头的市井，繁叠冗复的霓虹店招，路人带着类似神情匆忙赶路，魔幻现实的现代都市场景。
突然间我觉得很有趣。我指的不仅仅是照片的有趣，或是刚相识的陌生朋友产生交流的有趣，而是所有事情偶然又微妙的有趣。
晚上9:46分，微信里胡瑶一字一顿地说：
“ 今
天
很
开
心 ”
“ 谢谢你 ”
“ 难兄难弟 ”
我扬眉，笑了笑。没想到，不开心的我，居然还有让人开心的能力。
陪S烫完头发一起走回家，路上S一直抱怨头发不好看，不适合，价格又那么贵，S嘟嘟囔囔的说了很多话，重复的话，我安慰着S，S的声音逐渐逐渐消失，我的声音也逐渐逐渐消失。
我逐渐逐渐什么都听不见了，我又意识抽离了出去，只觉得今夜的风，格外温柔。
胡瑶，
她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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