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盛夏，便是黄昏的夕阳，余热也是不容小觑的，就连吹过的风，也带着温热的气味。新铺的柏油马路像一大块晒融的巧克力，粘着鞋底发出嚓嚓的声响，坚实的屋瓦染了金红的余光，冷冰冰的水泥森林竟也有几分温柔起来。
往郊区的公路上，年迈的老人缓慢前行，干瘪的肩头挂着个同样干瘪的包袱，花白的发，佝偻的背，满面的沟壑刀刻般，浑浊的眼暗淡无焦，老人不时地回头张望，来时的方向依旧热闹平安，却与他再无关系，最后的栖身之所也已经卖掉了，就像卖掉了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最后朝着生活了数十年的城市静静默立片刻，转过身，不再回头，昏黄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投向地面，灰暗扭曲，就像他即将面对的生活，无望的，却又无法舍弃的折磨…
“滚！滚出去！统统给我滚！”空荡荡的房间，只在墙角堆着一床破旧的棉被，外翻的棉絮沾满污渍，棉被上的人疯狂地挥舞着双手，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袖口撕扯得不成样子，裸露的手臂瘦骨嶙峋，布满紫黑的针孔，手腕上的铁链撞击着墙壁，嘶吼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转而又大力地撕扯着头发栽倒下去，瑟瑟发抖地低声哀求着：“求你，给我一点，就一点，求求你，就一点，最后一次，我保证……”深深凹陷下去的面颊泛着青白的死灰，空洞的双眼朝着门口的方向，突然又大吼起来：“看什么，你个老不死的，看什么看，嫌我死的不够快吗？”
靠近门口的地方，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摇摇欲坠的小板凳上，浑浊的双眼盯着墙角疯狂的男人，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午后的阳光从空洞的窗框一寸一寸爬进房间，爬上老人枯瘦弯曲的脊梁，却无论如何也照不亮晦暗潮湿的角落。墙角的人还在不停地折腾，语无伦次的咒骂和哀求，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嘴里兀自喃喃自语，然后安静了下来，倒在地上微微喘息，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头脸颊，看得出很久没有修剪过了，涣散的眼神一点一点的聚起光亮，他艰难地转动着脖子，看向门口的老人，好一会儿才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似乎是想说什么，老人僵硬的身体微微晃了晃，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朝墙角靠过去，他的确是在说话，声音几不可闻：“喝水……水……”也不知他的意识是不是清醒的，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颤巍巍地转身向外走。
墙角的男子躺在脏兮兮的被褥上，慢慢侧身，曲起双腿抱在胸前，眼睛牢牢盯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反反复复对着离去的背影轻声地道歉。
原本也是那样幸福的家，虽不算大富，却也是衣食无忧，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大约是在一次聚会上，PUB里音乐震得人耳膜生疼，他其实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的，可是拗不过，一个人坐在吧台边喝水，后来好像有人递给他一杯酒，神秘兮兮的说：“一个人傻坐着多没意思，喝了这个，会飞起来。”他知道这杯酒不能喝，可是，抵不过好奇心……
瞬间觉得自己好像飘了起来，如雷的乐声似乎越飘越远，耳朵里只剩下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然后，整个人不可抑制地兴奋了起来，积攒了不知道多久的压力在这一瞬间，在这间嘈杂的PUB里，突然的，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欲望，支配意识，带着身体去狂欢。
第一次昏沉沉地醒来，轻飘飘的兴奋还未完全散去，心里仅存的一点点惊慌，也掩盖在这新鲜的刺激下。是了，大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然后，渐渐的，就失去了控制，微薄的家产一点一点变卖殆尽，清醒的时候也曾努力地想要戒掉，然而叫嚣的欲望令意志沉溺，让言语疯狂，反反复复，磨掉了父亲的耐心，和痛苦，木然地看着他，一步步，踏入万劫不复。
他蜷缩在墙角，回忆毫无预兆地闯进眼底，母亲煲汤的样子，父亲看报的样子，满地的玻璃碎片，母亲低低的哭泣，父亲从暴怒，到麻木，母亲手腕上狰狞的伤口，刺目的血，父亲的白发，痛楚的脸，竟是从未在意过的，此刻统统浮现，一幕幕，像一部黑白的默片。有温热的液体划过鼻梁，经过另一边的瞳孔，从眼角落进尘埃，瞬间就消失了。
“就消失了吧。”他说：“所有人，都能解脱了。”
他看见年迈的父亲端着掉了瓷的破瓷缸走回来，步伐蹒跚，背着光的脸看不见表情，“爸，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自语，然后，手腕上的铁链绕过颈边，用力挂上高处的铁钩。
父亲就站在门边，看着他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把自己挂在墙上，端着水的手微微颤抖，破瓷缸里的水荡起一圈圈波纹，表情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就打算这样一死了之，多么容易。”声音苍老暗哑，却仍然透着威严。他一愣，堪堪解开颈上的铁链，脱力地倒回地上，终于，鼓起勇气面着这父亲说：“对不起，爸，对不起……”然后，抱头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