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录》云山万重 寸心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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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璟记得再次见到云卿那日,是永昭六年的仲夏。
她化名千逸,女扮男装,在胜棋楼中设下擂台,一举拿下十连胜。就当众弈客纷纷认输,陆续散去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衣的俊俏少年用扇子敲了敲桌面,坐下对他合袖作揖,含笑道:“在下要挑战公子。”
她的心绪微微有些凝滞,眼前的少年长着一对绀青色的杏眼,睫毛纤长浓密,肤如凝脂,酒窝浅藏,同样绀青色的发丝被一根白玉簪半绾着,不禁让她晃了神。
有人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隔了十一年的幽幽光阴,她以这样的方式与他重逢,一盘棋局,她赢了他半子,却失掉了整颗心。
第四章 省亲
杏月,初二日,龙抬头。
纪府张灯结彩,迎接贵客的到来,过路行人无不在府邸前驻足观望,想看看是哪门子的喜事。
“公子,起床了起床了,已经巳时了,太阳晒屁股了……”苏砚如疾风般跑进云卿的屋子,一边制造噪音一边掀开云卿的被子。
“才巳时……我再睡会儿……”云卿迷迷糊糊答道,翻了个面打算继续做他的美梦。苏砚正着急着,忽觉脑袋一声巨响,灵魂出窍了三成。
“什么,已经巳时了?姑母和小叔岂不是已经来了,不行母亲又该责罚我了。”云卿猛地从床上跳起,跟苏砚的脑袋撞了个正着,苏砚正疼得起不了身,可云卿完全顾不上脑袋的疼痛,急匆匆地跑去找衣服,传唤洗漱。
“公子,你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的,今晨陛下传唤贵君大人一同用早膳,眼下刚出宫门,路上怎么也得半个时辰呢。”苏砚揉着额头道。
云卿霎时放松下来,佯装愤怒:“那你这么着急催我起床做什么。”说罢又转身,打算继续上榻。
“公子你可别睡了,这是家主吩咐的,说贵君大人长居深宫,一年也就回府这一次,才让你早点起身,仔细整理一下仪容仪表,免得被宫里那些女官看了笑话。”苏砚噘嘴,要不是纪婠执意如此,他也不想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人。
话音刚落,两侍女端案而入,一边的案上放置着一套绣工精致的月白色衣袍和镶嵌墨玉的腰带,另一边则是顶精致的银制小冠。
“请公子更衣。”含烟阔步走近,对着云卿行颔首后,吩咐两侍女上前。
“含烟姑姑,这只是家宴,没必要穿这么隆重吧。”云卿一手抚摸着衣服上的刺绣,一手又拿起案上的蹀躞带端详着。
“公子不日就要年满十六,今后少不了抛头露面,早适应早好。”含烟身子板直回道。
云卿无言以对,只能在不情不愿中换上那身衣服。
自武周王朝创立初期就有条律令,不论是女子还是男子,只要年满十六便可通婚。
因而,不管是王侯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在十六岁那年都会举行隆重的成人礼。
即日起,不论是着装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代表着一个家族的脸面,受到严格约束。
“恭迎贵君大人,尚宫大人。”两辆马车上先后走出一穿着华贵的男子和一打扮雍容的女人。女人年纪稍长,四十左右,慈眉善目中带着点英气。
而那男子只有二十多,皮肤白净,唇红齿白,玉面俊颜,仪态端庄,极具宫廷典范。
两人在侍从的搀扶下,一后一前走下马车。纪婠,萧洛,云卿以及整个纪府的下人双膝跪地,行叩首礼。
“二姐姐夫不必多礼。”那男子微微欠身,扶起纪婠,“倒是小弟,还未向二姐问安。”
“你既已是贵君,便是皇上的人,这在人前,君臣之礼不可废。”纪婠起身握着纪嬗的手,轻拍手背,微笑说道。
“有什么话进去说吧,在这风口怪冷的。”纪妍感到一阵凉意,提议进屋。
“姐姐说得是,快随我进屋。今日是家宴,姑爷特地请了京城最好的厨子,手艺定不比宫中御厨差。”纪婠与纪妍相视而笑,一众人进府,虽步履缓慢,却走出了浩浩荡荡的气势。
大堂之上,摆放着几张几案。
纪嬗走上前,坐在了正中间的上位,左侧首起纪婠萧洛夫妇落座,右边首起则坐着纪妍。待长辈们入座后,云卿才坐到纪婠下首的几案上。
纪妍向云卿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的空位上来。
“云儿又长高了不少。”纪嬗笑说道。
“还有四月不到就满十六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那你可要多吃点,争取超过小叔。”
纪嬗是纪婠最小的弟弟,也就比云卿大了不到十岁,两人相处起来不像是叔侄,更像是兄弟。
想当年,纪婠母亲还在世时,经常带着幺儿纪嬗和孙儿云卿一同看皮影戏,如今纪嬗进了宫,也时常想念宫外的皮影。
云卿知道纪嬗的心思,常在家书中附上一封自己的信件,把最新的皮影戏都写成文字,让纪嬗从中体会一二。
家宴上,兄妹几个聊了许多宫里宫外的趣闻,喝了几杯后酒劲涌上心头,开始回忆起年少时的事情。
云卿吃饱后实在坐不住,就往后花园跑去。
一路上,云卿总觉得有人跟在他身后,可每每回头却空无一人。
“苏砚,你有没有感觉有人跟着?”云卿问道。
“没有啊,公子你是不是幻听了。”苏砚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空荡荡。
“是在说本姑娘吗?”霎时,两人感觉头顶上闪过道人影,一盘着双发髻的小姑娘从假山上跳下来,稳稳落地,挡在他们的前面。
“你是何人?”云卿并未在纪府见过她。
“我乃尚宫娘娘养女,名云柔。这么算,还得叫你一声堂哥呢。”那女孩把玩着手上的弹弓,倚靠着长椅坐了下来。
云卿是听说过姑母有个养女,可一直以来都养在尚宫局,素未谋面。
“方才家宴,怎么没看到你。”云卿疑惑,既然来了,怎有不出席的道理。
“母亲觉得我生性顽劣,怕我乱说话毁了静安姑母的家宴,就没同意我上桌。”她边说边低下头,语气中眼神里带着淡淡的失落。
“确实顽劣。”云卿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心想纪妍这么做简直太对了。
三日后,胜棋楼。
“本公子先走了,你自个儿玩吧。”千逸转身摆出要离开的架势。
“怎么了,这盘棋还没完呢。”云卿忙起来拦他。
“你如此心不在焉,本公子可没心情再陪你对弈下去。”千逸看向云卿。
“有那么明显吗?”云卿今日是常走神,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
千逸瞥了他一眼,没出声,又坐了回去,斟了杯茶,悠闲道:“本公子不介意听听你的心事。”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思念儿时老友,心中有些惆怅罢了。”云卿坐下,随手捏起一颗白子,用指尖拨动着。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忘却老朋友最好的方法就是结交新朋友。”千逸笑说道。
“新朋友?随着年纪增长,这交朋友也不是一件可以随心所欲的事情了,还是老友好。”云卿叹道,他看着千逸,想起苏砚挨打的情形以及母亲的告诫,心底生出几分怅然若失来。
“想必兄台出身定非富即贵,凡事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才如此低落吧。”千逸一语点破。
茶馆里的弈客们有不少都是化名而来,只是想专心对弈,因此不愿表明身份,只是像慕容璟这种女扮男装的着实是罕见。
云卿心里想着:跟你们慕容氏比,着实算不上显赫,嘴上却说道:“富和贵都占了,只是自由没有最可惜,有的时候,望着天边之鸟,都恨不得与之交换一日光阴。”
“你若真想做天边之鸟,想换的岂止一日,说到底还是离不开荣华富贵,相比吃了上顿没下顿,多数人还是宁愿做笼中之鸟,至少不必为了活下去发愁。”
云卿霎时语塞,千逸说得没错,他们这些王公贵族的矫情都是双重的:在享受出生带来的衣食无忧时,他们渴望平民百姓的自在。可一旦脱离身份的光环,万事都要亲力亲为,靠自己养活自己时,又难以忍受半分。
人总是向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却从不珍视已经拥有的。他纪云卿若没有了家族的庇佑,连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没有,的确没有资格在此抱怨身份给自己带来的束缚。
“还是千逸兄看得透彻。”
与此同时,纳兰府。
昔垚自从上月被退婚和放鸽子,心中郁结,闷闷不乐。虽明面上看不出来,假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个中滋味,怕是只有自己知道。
有时候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黯然销魂。
若说是对那司徒楠有情,还真算不上什么山盟海誓,轰轰烈烈。只是初见时觉得他外貌俊美,生出了几分好感,后又听闻了他的遭遇,愈发同情怜惜。
若说贪图与司徒氏联姻的好处,那更是站不住脚。虽然那司徒衍是大理寺少卿,官居正三品,可她纳兰氏也不差,大周首富,还有个管着国库钥匙的小姑。
“暗夜,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昔垚侧身倚靠在榻上,慵懒无力地问道。
暗夜道:“属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说吧。”昔垚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继续侧躺着。
“与其说小姐是伤心,还不如说是失望和不甘。自小到大,小姐的深得家主,姑爷以及大小姐的疼爱,就连后出生的小公子,也是处处让着小姐的。一直以来,小姐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而今那司徒府悔婚,司徒楠未能信守承诺,第一次让小姐体会到了这世间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顺心如意的。”暗夜慢声道来。
“也罢,如此说来,我便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了。”
“神农王尝遍百草,以身试药,救人无数,却唯独医不了自己,始皇帝横扫天下,统一六国,建立大秦,却难求得不死之药。这人但凡活着,就不可能事事称心,小姐虽出身高贵,也需接受宿命中的缺憾,就像那轮明月,皎皎望月固然璀璨,可若没了阴晴圆缺,便少了几分雅致的韵味。”
“还是你了解我,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自己。那日云儿说要冲进司徒府为我讨个公道,我内心竟有一阵欢喜,可终是不能让云儿和婠姑姑因我与司徒氏结怨。”
“小姐人美心善,终究是那司徒楠配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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