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沾涵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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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从上海转回老家读初中以后，她的心里便多出了一个宏伟的计划，也可以说是明确的目标或美好的梦想。——她要考进县城最好的高中；然后，考一流的大学；然后，逃离这里。
这里？这里是哪里呢？
是N省的一个小镇，是爸爸的家乡，也是她的户籍所在地。
宁宁知道，她的这些想法，是绝对不能轻易告诉任何人的。她只能把她的心思，写进带有小锁的日记本里。如同把一束月光，装进她的梦里。这光，总会照亮她的每一个清晨。
爷爷奶奶喜欢将孙子和孙女分别对待，好像只有弟弟才是他们眼里正宗的嫡系部队，至于她这个孙女，似乎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外人。这也是宁宁人在爷爷奶奶身边，心却无法留下来的原因之一吧。宁宁是姥姥姥爷带大的，弟弟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所以，宁宁跟爷爷奶奶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薄雾一般模糊着。
弟弟现在被爸爸妈妈带到上海去上小学了。宁宁没有上海户口，又不符合在上海参加中考的条件，只能回到户籍所在地的N省来读中学。
宁宁住校，只有周末两天可以回家。从这学期开始，归爷爷奶奶照顾了。一到周末，她就得在爷爷奶奶眼皮底下撞，总是希望能够讨得他们的欢心。十三岁的她，骄傲，也脆弱。坚强时如一朵带刺的玫瑰花骨朵，脆弱时又似一颗躲在云层深处的星星。宁宁心里常常别别扭扭的，有一种难言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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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爸爸妈妈在身边，多好啊！宁宁这样想着。可又不希望爸爸妈妈知道自己的心事，她想做个懂事的“小棉袄”，不希望爸爸妈妈为她担心，不想让爸爸妈妈为难。
爸爸妈妈已经够累的了。为了她回家上学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爸爸妈妈把前几年在镇上买的房子装修一新，还给她买了全套的实木家具，粉色的窗帘，粉色的床单和被套……做梦一般，几乎是一夜之间，她拥有了期待已久的一切，她变成了快乐而富有的公主。
平日里，她从不轻易向爸爸妈妈提要求，不想多花爸爸妈妈一分钱。她知道，爸爸不是皇上，妈妈也不是皇后。她所拥有的一切，花的都是爸爸妈妈在上海的工厂里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
宁宁在爸爸妈妈身边呆了六年，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爸爸每天接送她上学放学，一天都不曾耽搁。因为她是女孩子，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小的时候又寄养在姥姥家，爸爸一直在变着法子加倍地补偿她。
爸爸是蓝领工人，在工厂里做机修工，漆黑黑的油污，染黑他的衣服和手脸。
爸爸来接她时，跟她约好了在校门口附近的一棵大树下等她。宁宁每次只要一出校门，一眼就看到大树下面停着爸爸的电瓶车，当她走到那辆熟悉的电瓶车旁边时，爸爸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张开他的大黑手，手里拎着她爱吃的水果或小零食。宁宁一边吃着，一边坐上爸爸的电瓶车，心里溢满水果和点心的香甜。
有时候，爸爸来接他时，得知她考了一个满意的分数，就咧开嘴笑。爸爸一笑，那张方方正正的黑脸上的红嘴白牙，就像黑夜里的路灯下，一朵开得正热闹的喇叭花。
爸爸疼爱女儿，经常悄悄地给她买这买那。妈妈是天生的节敛之人，看到爸爸常常给她买些不必要的东西，少不了训斥爸爸一顿。爸爸总是笑咪咪地说：“女儿要富养，我家姑娘，除了我的脑袋没法给她，其他的，她想要什么我都满足她。”宁宁呆在一旁，看着爸爸妈妈因为她而争吵，心里竟有着蜜一样的喜悦，自律的心思又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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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爱爸爸，也爱妈妈，她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女孩儿。可是，自从她住校以后，变得有几分忧伤。
宁宁忧伤的起因，应该是N省以面食为主，学校里的主食，一天三顿都是馒头。又大又白的N省馒头，一个一个的白面疙瘩，在她心里，堆积成一座沉默的高墙。——她不喜欢吃馒头！在住校以前，她的胃里，天天装的是米饭和蔬菜。而现在，她嗓子眼里都堵满了馒头。
她感觉特别委屈，一边吃，心里一边默默在流泪，却不敢把这种感受告诉爸爸妈妈。她知道，告诉他们，除了徒增他们的忧伤，还能怎么样呢？
妈妈原本是跟着她一起回来陪读的，就住在小镇新装修的房子里面。宁宁每个周末回家时，妈妈都显得格外开心。看到妈妈独自一人在家里忙来忙去，宁宁想：我住校的时候，妈妈一个人在家里多无聊呀？爸爸在上海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她又想到了班级里某个爸爸妈妈离婚的同学，她曾听她说过他们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长期分居两地……她不敢往下想。
寒假即将来临之时，宁宁回到家，看到妈妈做了满桌子她爱吃的菜，正在等她。宁宁坐在饭桌边，没有像往日那样拿起筷子就吃起来，而是泪珠在眼圈里面直打转。她跟妈妈说：“妈，看到这么多好吃的，我就想起我爸了。爸爸一个人在上海多孤单！要养活我们这一大家子，还要还房贷，靠爸爸一个人挣钱太辛苦了。反正我现在住校，就周末回家住两天，可以让爷爷奶奶陪我呀。过好年，你把弟弟带到上海去读书，你回上海上班去吧，这样，爸爸就没那么累了。你说是不是？”
宁宁看到妈妈的眼里，生出一层欣慰的水雾来。又说：“我行的，我都十三岁了。你放心吧！我们班大部分同学的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他们都能照顾好自己，我为什么就不能呢？你就回上海吧，不要担心我。”
寒假里，妈妈再三跟她确定，给她买了可以视频聊天的智能手机；又给她办了一张银行卡，教会她怎样取钱，告诉她，以后每个月的生活费就得她自己处理了；还保证周末回家时，爷爷奶奶一定会来照顾她；叮嘱她要注意安全等等。
妈妈真的收拾行装去了上海，留下她，在这个陌生的叫做家乡的地方，寒窗苦读，孤零零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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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宁宁过上了周末才能与爸爸妈妈视频聊天的日子（学校里不准带手机）。每每看到弟弟与爸爸妈妈一起出现在视频里，她就感觉弟弟抢占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就希望还能回到在上海上学的日子，就希望爸爸妈妈能马上出现在自己身边。可是，希望归希望，她还是要生活在现实里。现实就是她一边继续流着泪水啃着馒头，一边无休无止地想念他们。
哪怕从小带她长大的姥姥姥爷在身边也好呀！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姥姥姥爷远在千里之外，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做，怎么可能来这里陪伴她呢？
她只觉得，她现在与自己的影子最亲近，只有影子与她是不离不弃的。她很清楚，她现在才上初中，还要上高中，上大学……她与爸爸妈妈分别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有一个周末，她禁不住在视频里问妈妈：“妈妈，你为什么要嫁这么远？难道年轻时，你们老家就没有男孩子追求过你吗？”
说完，她紧紧地盯着手机频幕，她在等待妈妈给她一个标准答案。
关于这两个问题，在爸爸妈妈每年春节带她辗转在长途车上时，她想过要问妈妈；在听到姥姥经常悄悄地叹息时，她想过要问妈妈；在她听到别人家都用方言聊天，而她与爸爸妈妈不得不用普通话沟通时，她想过要问妈妈；在他们家的餐桌上，经常摆着两个不同地方的土特产时，她想过要问妈妈；在妈妈来N城孤孤单单一个人呆在家里，没有一个朋友来串门时，她也想过要问妈妈……
宁宁的心里，一直装着一只充满疑问的气球，气充得太足了，撑得难受。今天，她终于亲手解开了这只气球的充气口，只听到“扑……”地一声，一瞬间，气球瘪了，她的心里舒畅极了。
手机里，妈妈有点难为情地向她轻轻一笑，说：“宁宁，妈妈嫁给你爸爸时，还太年轻，来不及考虑太多事情。等你再大一些，你就会懂得为什么。”她看到妈妈每说一个字，脸上的笑容就减少一分。说完时，妈妈的双眼里，涨满了不知道是幸福还是委屈的泪水……
宁宁的心，突然有些疼。这疼，像是有名有路的，又像是无名无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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