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快看，树上有一个柿子！”

       “我们比赛谁先摘到那个柿子！”

       “好，这次我一定要战胜哥哥！”

       ……

       “耶我摘到了！我终于赢哥哥一次了……额啊啊啊！”

       “雪儿你没事吧，这树枝很细不能在上面晃。”

       “说了别叫我那么女孩子气的外号！”

       “啊，爸爸来了。”

       “爸你看，我比我哥先摘到树上这颗柿子！”

       “只是一颗涩柿子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赶快把它扔了！”

       “……为什么……”

       ……

       ……

       …………

       往事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一幕幕浮现，直到闹钟铃声打破了这个循环。看着手机上“8:01”的字样，我知道自己准又把七点半的闹钟摁了，睡了个半小时的回笼觉。

       没时间做早餐了。我草草洗漱整理衣装，叼上一块吐司就出了门。往常我骑自行车上班，不过二月的早晚仍然寒气逼人，只好在公寓楼下乘公交车到滨海大道口，换乘滨海有轨电车，在湾州港站下车。这里有熙熙攘攘的客运、货运码头，也有我的目的地——湾州港务股份有限公司。

       今天是这周的第一个工作日，可港口不会因为双休而停歇，我需要将过去两天积压的出口货运单全部记录编目，并核查港口使用费与关税的缴纳记录，由不得半点走神。到了中午，我在公司食堂打好饭，正要找个角落解决，就在远处的桌子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哟，高安。”

       “中雪？来来来，坐这儿。”

       我在他面前坐下。高安去年与我一同分入了这家公司，是我在这儿唯一的朋友。

       “最近你们那边儿怎么样啊？”他先说话了。

       “就和你以前在这边的时候一样，出口量还肉眼可见的多了，越来越忙，也不知道会不会涨工资。”

       “毕竟咱才来第一年嘛，以后在不在这儿还不一定呢。”

       “你那边怎样啊？这几年进口一直不景气，你调去进口部那边很清闲吧。”

       “哪有，关税程序一大堆，真不知道哪家进口商还愿意进这些周边国家的货。”

       “不是那些争端都过去好几年了吗？”

       “这就不知道了，要真进口那么多我不得忙死。还是以前好啊，出口部哪有什么关税……”

“也是，哪个傻子会把稀土运到咱这南方小港呢……”

       ……

       沉默了一会儿，我忽地想起之前的事情：“高安，我问个问题。”

       “什么？”

       “你说要是有个演员离开业界了，换了个新演员接替他的角色，你会接受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我不想把我的事说得太直白，就编了个情景：“就比如说，有一个新演员接替了保罗·沃克继续出演《速度与激情》，而且就是演他之前那什么卧底警察，你还会继续看吗？”

       连我都觉得话题转得太突兀，高安看上去有些疑惑。不过许久之后他还是一句一顿地回答了我。“因为……我也没看过这个片子，作为一个旁人，我觉得是可以接受的……但如果有些人就是因为……就是你刚说的那个演员，才成为这系列的粉丝的话，可能就会接受不了吧。”

       “那你说这个新演员会遭到什么不公的对待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会有过激的粉丝吧，但应该也会有维护新演员的粉丝的。中雪……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我……只是最近追的剧发生这样的人员更替啦。”

       “噢原来如此。”

       “而且我挺喜欢那个新人演员的。”

       “不过，我倒是挺敬佩这个新演员的，明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

       高安仿佛没听到我最后那句话一般，自顾自地说了这句话。

       “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吗？”回家的电车上，我一直回味着这句话。车窗外，夕阳透过晚霞映在泛着轻波的海面上，照进车里有些刺眼，岸边的红树林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尽管嘈杂的电车里，后者只是我的想象。

兄长还在时，从镜湖区的湾州银行总部下班回家，想必也能看见这样的景色吧。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开阔、壮丽，只是也有一丝——寒凉。

       仔细一想，乐队成员更替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一些世界知名的乐队都有这样的历史，为什么只有我偏偏要把乐队和演员相提并论？或许在我眼中，我与兄长就是拿了各自的剧本，在地球这个舞台上挥洒汗水的演员吧，只不过他拿的是白天鹅的剧本，而我拿的是沟鼠的剧本罢了，让沟鼠去演白天鹅，不是越俎代庖、东施效颦的事吗？

       下公交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今天不想做饭了，我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速食拉面和牛奶，回了家。

       把拉面放到电磁炉上，加水开电后，我坐在沙发前，瞟见了角落里那把已经两年没弹过的木吉他。之前大学毕业时，本想把这琴留在宿舍里，后来碍于其不菲的价格，还是把它寄回湾州，扔在了角落里。过去半年里它在我的视野里出现过无数次，直到今天，我才把它重新拎出来。琴面上已全是落灰，但我还是把它抱起，左手条件反射般按住C和弦，右手再一次拨响了琴弦……

       C和弦的声音似乎是出现了，但还有一个不那么和谐的音。

       闲置这么多年，琴弦肯定已经不准了吧。若是六根弦整体偏移，没有绝对音感是听不出来的。我又拨了几下，发现二弦的声音低了些，本来二弦和五弦间应是相同的八度音，现在听着倒更像是个大七度。

       Cmaj7。

       这是这把吉他现在发出的大七和弦音。那时没学乐理，当然听不出什么东西，到后来才发觉，在七度音的衬托下，原本明亮的大三和弦变得湿润而意犹未尽，就像恋人重逢前一秒拉上了幕布，留给观众无限遐想的那种感觉。

        我抱着失准的吉他拨弄了好久。我想起大学时代抱着琴到学校草坪上练习，有时也喜欢摸鱼弹些曲子，按不了F和弦就用Fmaj7代替，右手不会拨弦就拿拨片乱扫，哪怕左手指尖磨得生疼，仍然乐此不疲地搜索一首又一首歌的谱子，然后随心所欲弹唱几句。那时的我大抵是徜徉在音乐的世界里吧，直到后来把吉他扔到一边开始，就再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身边到处充斥着“社会险恶”之类的言语。就我而言，虽然对校园外的人际关系、工作繁忙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唯独对空闲时间是心存侥幸的，因为只是找了份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不像一些同学去了一线城市闯荡。后来我才意识到，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朝而往复的工作也会磨灭人的生活激情，看似空余时间很多，实则玩玩手机就能混过去，仿佛人生按了快进键一般，到头来什么回忆都没有。日语里用“暮らす”指代“过日子”，虽然不知“暮”在日语里是否还有其他含义，但我目前的状态的确就如“暮”一般浑浑噩噩，秉承着“差不多就好”的信条，既没有兴趣爱好，对工作也没有热情，不能说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却也没有改变现状的动力。

        现在，一封改变的邀请就这么摆在了我的面前：乐队，一个熟悉而陌生的领域。熟悉自然是因为曾经热爱过吉他，陌生则是来自乐队文化的刻板印象：于我而言，大谈“摇滚精神”也好，众人皆醉我独醒、觉得社会没救了的“丧”也好，不是不能理解这些，而是它们仿佛构筑了一层隔阂，拉远了乐队与现实的距离，常常让我有高不可攀的错觉。

        而就Snow White的成员而言，或许因为初见于练习房吧，我没有感受到这层滤镜，只觉得他们是热爱音乐、有生活目标的普通人，但也和专业乐队一样有自己的坚持。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个乐队有些无厘头，至少在那一面之缘里，他们完全没有给我社会人的印象，反倒是比我更像学生。不管是一味逃避复杂的社会，还是认清现实后依旧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都是我作为社会人却想拥有的那种特质（毕竟我已不可能是前者了）。

        如果我接受邀请，今后的人生轨迹就将与音乐重逢，与那三人交织在一起。我又回忆起几位成员的样子，尤其是离开时贝斯手女孩在一旁担忧的眼神，竟让我心跳慢了一拍，想到她们对我已经有所了解，我若是拒绝的话，她又会是怎样的表情？或许是我自作多情吧，我忽然觉得Snow White邀请前成员的弟弟是有意为之，于我而言，也有很重要的东西掩藏于那里……

        想到这里，我有些头脑发热。我发觉自己有些动心了，连忙找了几个消极理由，但无济于事，那种冲动就像喜马拉雅山的猴子一样，愈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就愈是在脑海中渐渐明晰。

        那是我毕业以来第一次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动，以至于电磁炉上沸水扑到拉面盒外，发出“嘶嘶”的响声，我都没有发觉。

       说到这里，大抵就是2016年2月15日这个普通的星期一里，我所有的心路历程了。如果把这段情节拍成动画的话，我或许已经坚定了信心，可实际上，第二天早上我就怂了，之后几天一直在踌躇满志与犹豫不决间徘徊。期间在公司两次遇到高安，也只是聊些有的没的。到了晚上，就再去摸摸吉他。直到星期天早上，可能觉得这么想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我站在镜子前聒噪一番给自己鼓劲，还喝了点酒，然后握着吉他就出了门（或许曾经是有琴包的，现在找不到了，只能握着琴颈，活像一把流星锤）。后来我才知道，当我踏出家门、朝着Snow White乐队走去时，自己的心意就已经确定了吧。

       我算准的是，Snow White乐队今天也会在万华路琴行练习，即使现在乐队里缺人。我不想提前告诉成员们我会过来。

       我没算准的是，在我快到地下练习室入口时，迎面撞见了Snow White的贝斯手女孩，她抱着三罐饮料正准备往里走。看见握着一把木吉他的我，她先是一愣，然后如同受到重击一般，手上一罐饮料“嘭”掉到了地上。

       而我也和那罐砸地上的饮料一样，所有心理准备在此刻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