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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僾尼人的批沙寨 | 我的伊甸园

4. 僾尼人的批沙寨 | 我的伊甸园

作者: 北京_贵爷 | 来源:发表于2021-01-25 17:57 被阅读0次

          其后几年,我渐成同学中的另类,身在农场,兴趣在少数民族。我记不清走过多少个民族的村寨,有个小小的寨子却至今难忘,那是个僾尼族部落,叫"批沙寨"(音译)。

          僾尼族是部分哈尼人的自称,“哈尼”才是他们正式的族名。起源古羌族,游牧于青藏高原,战乱迫使他们不断迁徒,四世纪进入亚热带的哀牢山、澜沧江下游地区(本文仍用“僾尼”,以示对他们自称的尊重)。

          我到农场不久的一天中午,无意间邂逅这个僾尼小寨。

          其实,它就坐落在我们生产队旁边的山凹里,虽然近在咫尺,却似乎并不真实地存在,农场的人对它视而不见,鲜有人造访。而且,它也没有僾尼寨通常都有的“龙巴门”,要知道,“龙巴门”可不是简单的寨门,那是社神的象征。说白了,批沙寨未经注册。

          从老职工那里,我得知批沙寨的秘密。原来,僾尼传说中有一种厉鬼"批沙鬼",凡是被巫师判定为"批沙鬼"的人,就要被逐出“龙巴门”,从此得不到社神的保护和族人的认同。渐渐地,许多寨子的"批沙鬼"凑到一块儿,便组成了这个"批沙鬼寨",而且一直处于流浪状态,迁徙到这里不久。

          他们都是被族人遗弃的可怜人,而我呢,也算是自我放逐的北京"批沙鬼"吧。那天,我独自信步走进寨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自嘲的心情。

          中午时分的寨子,静静地了无声息。北回归线的毒日头,灼烤着这个边陲小寨。十几座破旧的竹楼,蔫头耷脑地躲在野竹、野芭蕉的树荫中。没有院墙篱笆、没有猪圈鸡舍,寨子简陋得如同自驾游的临时营地。大概是午饭时分,外面见不到人,连鸡呀、猪呀、狗呀都不知躲去了哪里。当时的感觉就像从二维空间闯进了第三维……

          我贸然推开一扇竹笆门,里面黑黢黢地不见光亮,适应了好一会儿,我才看清楚火塘边席地而坐的一家人,他们停下饭食也怔怔地盯着我呢。迎门而坐的是位矮小瘦弱的阿伯,手里抓着饭团正要往嘴里送,我猜他是这家的主人;他身边是一个瘦高挑的阿利(僾尼语:小伙子),细脖子上已长出明显的喉节,他直楞楞看着我;还有两位阿布(姑娘),环肥燕瘦,瞄了我一眼便垂下头;背门而坐的是一位阿媲(年长女人)。

          这家人的午餐,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也没有碗筷杯盘。一个竹簸箩盛着红米饭,一片芭蕉叶上放着盐巴和辣椒,还有一只陶罐煮着菜汤。他们直接用手去抓饭,捏成饭团,包上辣椒、蘸点盐巴就此下肚。想喝汤,有小竹筒做的勺子。

          后来接触多了,我才知道他们吃的米是旱稻,产量虽低却有七千年的种植史。不会种菜,好在林子里的野菜常年不衰,采集不尽。常见的有蕨菜鱼腥草,珍贵的有香菌鸡枞。肉食则大部分来自狩猎。

          僾尼人的饮食,唯一可称道的是喝鲜茶,茶叶是现喝现采的老叶,甚至带着枝杈。冲茶时先将鲜茶在火上烤至微黄或焦糊,然后投入沸水中,煮沸即可饮用,鲜茶苦涩,但别有风味。而且冲茶多是男主人操作,以表对客人的敬重。

          我正惊异地打量着这家人午餐,阿媲扭过头来,模样十分丑陋可怖,脸上满是皱纹,扎着两条细辫子。她那个年纪,稀疏的头发还编成辫子,显然是不适宜的,因此,越发显得怪异。再说辫子也不是僾尼女人的发型,她们盘头,长发用几个藤圈箍起,上面还挂满零零碎碎、象征着财富的饰物,有银制的手工艺品、有历代流通的钱币(截止到人民币一分钱钢錋儿),还有一根银签。据说那是用来解决头皮搔痒的,因为僾尼女人自打出嫁,头发就盘起来,这辈子再不散开。而这位阿媲却扎着汉人的辫子,也许是因为身为"批沙鬼"不名一钱,更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

          却是这个女人打破了双方的面面相觑。她最先露出笑容,顺便露出一口嚼槟榔染黑的牙。她招了招手,我猜是邀我共进午餐。顿时,一家人定格的画面重又活动起来。

          从此我就成了批沙寨的常客,尤其与这家人熟络。每天工余的乐趣,就是到寨子里围着篝火,跟阿利阿布们戏闹、看他们歌舞。或是用阿伯的水烟竹筒,呼噜噜地吸一口云南刀烟,听他讲边寨的故事。当然,最大的享受莫过于阿媲的僾尼式按摩,混身上下捏个遍,力道之大,是我忍耐度的极限。

          有一次我感冒了,头疼。阿媲让我躺下,又将一片陶片扔进火塘,烤得发红、取出,若无其事地踩上去(僾尼人从不穿鞋,一双赤足上得刀山下得火海),稍顷,再把烤热的脚踩到我脑门上。喔哟!好舒服!

          我接触僾尼人,最初是出于好奇,他们接纳我,我猜大约也是好奇,后来我发现错了。他们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青年,既不问身世来处,也不关心北京在何方。在僾尼人看来,进门的就是客。他们热情宽厚地接待每个怀着好奇心,或是其它什么心而来的客人,献上最好的饭菜、最浓的酒、最香的茶(当然,所谓的好是他们的标准,外人未必能接受。橄榄坝的一家僾尼人,就曾拿出一坛长了蛆的腐肉款待我,我知道,那是他们舍不得吃的美食,但我实在没口福受用)。

          他们自由地迁徙游耕,今年这块山地贫瘠了,明年就迁往另一片山坡,好在家当不多,背篓背起就走。他们也不必为屋舍发愁,就地取材,一蹴而就。他们向环境索取甚少,能维持生存就够。他们甚至没有明确的国籍,而被称为边民。

          他们似乎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恬然自得地生活在这片原始森林中。不知哪位学人,把他们这种纯真坦然的生活态度,冠之以“不追求主义”,好一个不追求,反倒给了他们尊严。

          就说有一次我纯属猎奇,换上阿利的衣服,当我走出竹楼,阿利呼喊一声,全寨人闻声而出,整个寨子竟然欢腾一片。女人们在楼台上指指点点、笑逐颜开,孩子们在我身边乱翻跟头,连平日难见笑容的阿伯也裂开了嘴。阿利们索性把我抛了起来,抬着在寨子里游行。如此盛大的庆典所为何来?后来才知道只因为我穿上了他们的衣裳。这就意味着我不嫌弃他们、瞧得起他们----更何况他们还是一群"批沙鬼"!

          在西双版纳,每个民族都有鲜明的性格,如果说傣家人温柔似水,僾尼人就是热情如火。

          这火,温暖了我的心,平复了我的嫉世愤俗。批沙寨竟成了可以安放我心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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