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极喜欢三岛由纪夫。
买了所有能买到的书。
诸多作品中，最喜欢的是不太出名的《沉潜的瀑布》。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其中有一段主人公在与世隔绝的山谷中越冬的体验。我喜欢这段描写，好像自己前世曾经也有类似的体验。
想起来，曾经我有好几次冥想中自然浮现的画面，都是在孤寂的山中。
当然，三岛由纪夫吸引我，不只是由于这段描写。
他当年吸引我，是由于他“另类、异常”的思想。
他很擅长挖掘“正常外表下不正常的思想”——用我当年的文字说：“那种表面看来和世俗毫无二样的外表，其内里，其实潜藏着怎样的不一样啊！那种恶德的美！”
回头来说《沉潜的瀑布》。这个故事，简介如下：
城所升，一个俊美的年轻理工男，祖父是工业巨子——从小受祖父影响，喜欢铁和石头的玩具。
他和众多女子睡觉——只睡一夜，从不谈论爱情。偶然遇到一个性冷淡的有夫之妇，显子，因为她的性冷淡，喜欢上她。两人约定，谈一场“人工的恋爱”。恰好有一个水库项目，需要在山谷中越冬半年，他主动申请加入。半年中，两人通过信件，在想象中触摸对方。半年后，两人见面，城所升发现显子真的爱上了他，她的性冷淡被治愈了。他感到乏味，恰好显子的丈夫找来，于是顺水推舟地分手。
显子丈夫找来，是由于城所升的一位同事兼故交，濑山。濑山在中间搞破坏，当城所升显出悲伤（其实心里一点也不）时，又想要帮助挽回，于是找到显子，说：他真的喜欢你——我曾问他喜欢你哪一点时，他说“她不会感动，所以我喜欢她”。
我想强调的在这里：城所升此时隐藏在不远处，他很清楚显子听到这句话就会去自杀，但是，他强压住想要冲出去救人的心，眼睁睁地看着显子投河自尽。他认为自己此时冲出去救人，是幼稚的行为。通过压抑这一冲动，他变得成熟了——一个成熟的社会人。
故事的结尾，他成为一个世俗意义的成功人士。
当年，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
那时的我，热衷于“反道德”。我认为道德是社会驯化的结果，其实不含有真理。我觉得我束手束脚，就是因为道德感太强了。我渴望自由，渴望真诚。在想象中，我做出种种背德之事。
这个阶段——今天我看得很清楚，处在人生的第三阶反对第二阶的时候。三岛由纪夫，就迎合了这个阶段的我。
我要感谢他，帮助我登上了第三阶。
但是，在第三阶之上，还有第四阶、第五阶。
在第五阶时，我才发现，道德是人的本性，或者说，是人性中最珍贵的成分。
我不再喜欢三岛由纪夫了。我超越了他。
城所升想要冲出去救人，这就是孟子所说的“赤子之心”，或曰“良知、良心”。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说：“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城所升反而把最可贵的，视为幼稚，弃若敝屣。所以，他虽然获得了世俗的成功，但是，他的内心再也感受不到温暖。
他其实是一个悲剧人物，而苦酒是自己酿造的。
正如三岛由纪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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