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鹿
梦里水乡鱼米之乡
春天说到就到,河岸成排的柳树枝枝桠桠一夜间站满了鹅黄的嫩芽,像新写的诗行……
转眼间,整个村子白墙黑瓦全都掩映在绿色的纱帐里,是一幅最富江南特色的水墨画。
紧接着,菜花黄秧苗青了,春水涨了,三角潭的水就哗啦啦地响了,好几百亩的“小田畈”沟沟坎坎都是水,有水就有鱼,“鲫鱼抢斗水”,“鲤鱼跳龙门”,黄鳝鳗鱼鲳白条,家家户户缺少荤腥的饭碗新添了美味。
村里人习惯将村前三角潭称作“小江”,将村后富春江称作“大江”。小江里一年到头吃得最多的是各类鱼虾、河蚌和螺蛳,大江里有的是大鱼,只可惜江太宽水太深不是人人抓得的。有一次村头阿炳在沙滩捡到一条搁浅了的大鱼,有好几十斤重,夫妻俩抬到富阳街上去卖,可卖了个好价钱。
沙滩上最盛产的莫过于黄蚬、螃蜞。黄蚬多得用麻袋装;螃蜞披着盔甲,举着大钳,活象古代的武士,在洪水退去后的杨树林子里,简直是千军万马浩浩荡荡。螃蜞这东西看着像螃蟹,吃起来却没那么鲜美,后来不知是谁发明了一种很残忍的吃法,只吃它身上最好吃的那部分——钳子,抓住螃蜞就生生将两只大钳子掰下,仍然将它放生了,据说慢慢地,还能长出钳子来。
最难忘每年除夕前夕,三角潭集体捕鱼分鱼人欢鱼跃的场景。
浓雾中几十只竹排从“L”形的小江两边下水,在隆冬雾浓的清晨破冰而行,那些身着皮衣皮裤的渔手们,满脸严肃与虔诚,一如草原上威猛的猎手。他们对准已被躁动声惊醒的鱼群,“哗啦啦”撒下大网,包头、白鲢、鲤鱼、青鱼、翘嘴白鱼,一一落入固定在竹排前端的鱼篓里,一会儿,篓满了,很快就有尖头小船靠过来收运。
太阳老高了,小鬼头们终于从被窝里起来,得知这等好事,扔下碗筷就往河边冲,正好赶上竹排们从家门口经过。
透过浓雾,透过柳树枝丫,远远看到那渔佬儿一手撑篙,一手端着架势提着大网,竹排如梦幻般从眼前穿过。“啪”一声,一条雪白的大鲢鱼忽地掉到脚下,我一惊,身旁的父亲已乐呵呵摁住在手,呵,原来后面那个渔佬是父亲的老朋友呢!
然而,这一路行来,大鱼是很难抓到的,它们早就浩浩荡荡奔三角潭而去,是呢,那儿本来就是大鱼们的家呢。一到深潭,渔佬们暂时放弃了捕获,他们齐心合力,用长网把潭的两边拦截,网绳从江心通过,像似一条高压线,高高跃起的鱼们都被这道“网坝”拦住了。
午饭过后,渔佬们终于慢慢出现在潭的三角上,整理网绳,撑起长篙,竹排荡出去,小鬼头们的心也提起来:看哪,那一网阿海胡子提都提不起来;那一网关喜麻子打着条二、三十斤的大鱼……大鱼小鱼像爆米花“嘭嘭嘭”地跳起来,跃到半空居然像运动员撑竿跳那样,美丽的弧型有那么神奇的一瞬间(或许只是多少分之一秒)的停留,真是美妙极了!
此时的三角潭好似一只沸腾的大锅,全村男女老少都出动了,他们急急地走着,兴奋地说着,拿着袋子,提着篮子,赶来分鱼啦!
瓜果桃李
我的家乡水源充沛,土质肥沃,种什么长什么,四季瓜果桃李吃不完。
每年除夕傍晚,换上新衣新鞋的我们,要给果树们也贴上红符。一人手执棍棒,向那桃树或是梨树轻轻打一下,问道“生不生?生不生?”边上一人连忙回答“生!生!”于是不再打,在那桃树或是梨树干上贴上一道鲜艳的红符。
红符年年帖,果子年年收。春天里桃红梨花白,到夏天我们钻在碧绿的菜棚树林间找蝉蜕卖给供销社,攒点小钱零化。黄褐色的大梨一个个圆滚滚掩映在圆形的叶子间富于诱惑,而那时的桃树已只剩尖尖的绿叶,它的果实早已被村里的“谗猴”们搜光不见了。
我的家乡那时商品意识不强,家家户户门前的桃梨,还有葡萄啊李子啊枣啊等其它果树,不管长多少,都是大人小孩尝尝吃吃就完了,有的还没等成熟就被小孩子们掏光了。只有我家隔壁邻居三阿太家的梨树总是果压枝头,因为谁也不敢在太岁头动“梨”。
那三阿太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皮包骨头瘦小老太婆一个,说起话来尖声细气,像从没吃过饱饭。可就这么个小脚老太却有无穷的精力,前院里每一只冬瓜、南瓜,后院子每一根竹鞭、竹笋她都一清二楚,所有的小孩都怕她。只要你扬头朝她家的宝贝梨树看上一眼,她那独特的尖声细气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眼下这梨啊,涩着呢……”吓得你早一溜烟跑没啦。
但你只要够耐心,到秋风快起的时候,有一天你回家,忽然惊喜地发现妈妈削给你的梨头是那么的脆甜,原来是隔壁三阿太送来的呢。
小时侯的冬天特别冷,三角潭积起一层厚冰,胆大的敢于走到上面,眼看着望三角潭深处走去,又终于害怕地折回来。我们小鬼头一个个敲着冰凌,千层底布鞋踩在被太阳一照冻化了的河滩冰泥上,鞋后跟粘起厚厚一大块。太阳越来越暖,冰凌终于反射不出光线来,最后化完只剩手上一根稻草了。
扔了稻草我们转身抱住几根高高的楝树拼命摇,吃些六谷杂粮,力气却总也使不完,那上面迎风挂着的几只风干扁豆荚,终于晃晃悠悠掉下来。
剥开已成白色透明的荚衣,那微型碗状的荚壳内静静躺着两颗、三颗,啊,有时候甚至是四颗的裂着一条白色小嘴儿的黑色扁豆,放到火囱里煨一会儿,那小嘴儿就会“嘭”一声炸出满屋子的香来,哎呀呀,小鬼头们那个谗啊,赶紧抓在手里,倒腾着双手,没等凉透就呲啦呲啦嚼上了。
水口余生
站在江边大堤上,你能看到远处四围全是山,可近处方圆几十里却连一个山岗也找不到,除了田和地,就是满世界的水了。村前村后是水,村子中间还有一条蜿蜒而过的水沟也全是水,那是用来灌溉农田的;还有星罗棋布的池塘,满养着绿色水荷花、水葫芦等农家猪饲料。
水是流动的,大热天里更是清凉可人的,小孩子们玩水的天性在夏天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妈妈们一个不小心,身边男孩就泥鳅似地溜走不见了,眼看暮色西下,妈妈们刚在晒谷场上收好稻谷,又要赶着烧好一大家子的晚饭,只好忙里偷闲喊几嗓子,还是不见小孩回音,急了,灶堂里塞进去一个麦草结,顺手轮起门边的长竹竿,就往三角潭里赶。
哪里还认得出自家的小孩啊,一大帮精赤条条的小鬼头,从水踏勘上高高跃起,猛然扎入水中,老远探出来一个个黑黑的小脑袋,就有小鬼用手一指:“你家小三在那!”长竹竿挥过去,可那小三子早一个猛子扎远了。
妈妈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俗话说“水火不留情”,不幸的事时常发生。
那个总是跟我一起,在秋风乍起时守在树下等候麻栎果从树叶间“沙啦啦”掉下来的小纪英,就是在6岁那年淹死在三角潭的。那天傍晚,我惊吓得不敢走过去,只听到上角村那头传来纪英妈妈凄厉的哭喊,远远望见黑压压一帮人,说是在水牛背上压水,但终于,我的儿时玩伴没有喘过那一口气来。
第一次,我面对眼前柔柔软软静默不语的水心生恐惧,觉得那纯净的蓝色的水面下蕴藏着太多不可知的玄机。
第二年,我的年仅4岁的妹妹也差一点被水夺走了性命,幸亏我的哭喊声立即引来我一位远房亲戚,那老头儿把芭蕉扇往大腰裤背上一插,赶紧下到池塘里,那时我妹已被水沟涵管里的急水冲出老远,老姨夫抱起她来时她正抓着一棵浸泡水中的树干……
感恩老姨夫救了我妹一命,她如今已成长为一名大学城里的教授了。
午夜梦回我还会常常梦见我小学、初中时的同窗好友彩华、小华,我的表妹小琴,她们都丧生于那年富春江上的重特大沉船事故。当我得知噩耗从学校匆匆赶回,齐攒攒摆开在学校操场的是全大队男女老少23具尸体!妈妈领着我像正月里拜年走亲戚那样,在一家家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与他们见面,那是我的表妹,那是我的堂叔,那是我的同学……
来到江边出事地点,几位伯伯、婶婶向我讲述前一天傍晚发生的一切。江边我熟悉的几棵柳树首如飞蓬,似乎也还没有从震惊和伤痛的一幕中回过神来。江面宽阔而平静,江水还是那样伤心伤肝地碧蓝着、清漾着,我默默蹲立江边,捧起一把水来,忽然间喉头紧塞,泪水无声滑入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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