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大人初来楚河时的很长一段时间,楚河令和陆府可以说是没有丝毫的联系。”尚远道缓缓说着,似乎一本“别人的故事”在蜀羽微面前展开。
初到楚河的尚乐忙碌地奔走在楚河的街头巷尾。楚河处地偏僻,楚河令与其说是一个官,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虚名。楚河是冷漠的,人们冷冷地看着这个奔走的楚河父母官,门一关,与己无关。
直到,尚乐扣响了那扇在整个楚河中显得特别突兀的大门。那时的陆府还没有诡谲的传说,人们都只道“那家人”是名门望族,与圣城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但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像被主人遗忘的东西一般,随意地扔在了一个偏远地方。
陆思凡。尚乐听说过他。医者陆弦音的后人,楚河陆府的家主,以及,“踏月飞花”。
楚河陆府,自开国而来便在楚河的家族。
人们对于陆府是熟悉的,因为几乎所有的云尘人都听着陆家第一位家主陆弦音与开国大将猎鹰将军的故事长大。对于陆府,人们是陌生的,因为高墙之内,那些青砖黛瓦所包裹的是一个介乎于朝廷与江湖之间的世家。
人们是敏感的,也是趋利避害的。老人们口口相传的明哲保身在楚河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都叫做事不关己。
于是,一墙之隔,如同两个天地。
历代楚河陆府家主里,陆思凡是特别的。他的性格高调不羁,但也许正是这样的高调不羁,让本来有点不似凡间的陆府有了那么一点人间烟火的意思。而“踏月飞花”更是江湖乃至于许多平民百姓都艳羡的存在。
“踏月”。陆思凡吹笛子,或许他并不只吹一首曲子,但人们提起陆思凡想到的一定是《光风霁月》。“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有无双公子,月夜横笛,清辉沾衣。
“飞花”。陆府家主的夫人是江湖女子,北堂荧。她泼辣,她善武,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她似乎没有一点是成为妻子的地方。但这位嫁到陆府之后依然用着自己姓氏的北堂荧,却是陆府家主陆思凡八抬大轿娶过门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北堂荧善用暗器,又因为她的暗器轻巧如落花,江湖上把她称为“飞花仙子”。
婚后,北堂荧把自己的得意暗器改名为“飞花逐月”。人们传言说,陆思凡听到的时候笑得猖狂又得意。而泼辣的北堂荧却任由他笑,然后拉过陆思凡的一缕头发,跟自己的青丝编织在了一起。
当传言中的人出现在眼前,尚乐感觉到来自对方的气势。不算具有攻击性,但也绝对不是温柔。后来,尚乐觉得一个词很适合陆思凡:疏狂。
对面而坐,在人被分为三六九等的云尘,作为“高位者”的尚乐反而有点无所适从。
“大人初来乍到。”院落里,陆思凡随意地坐在尚乐对面,“怎样?大人所见的楚河?”
陆思凡的语气胸有成竹,尚乐的窘境,他了然于心。
“若所有人都‘事不关己’,这虚假的安宁又有何意义。”尚乐回答。
“大人不觉得这很好?”陆思凡说着,“既可以表现‘安居乐业’,也可以让国主知道‘国泰民安’。无惊无险,何乐不为?”
“这是不对的。”尚乐微微握住了拳头。
“有什么不对?”陆思凡继续问。
“真正的安居乐业和国泰民……”尚乐忽然站起,走到门前,拉开紧闭的大门。门外是一条大街,街上店铺寥寥无几,对面店铺的店主看见尚乐忽然拉开门,赶紧把门帘放下来。
“陆府家主,真正的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可是这般景象?”转身看着陆思凡,“家主刚才问我所见的楚河怎样。”尚乐把门拉上,“楚河是一座铁牢,是一座没有边际的牢房。”
“大人回来坐。”对比于尚乐,陆思凡倒是很平静。
“人人自危,如履薄冰。楚河远离圣城却比圣城更为压抑。”陆思凡的脸上带着些许嘲讽,“百姓叫一声‘陆府’便把陆家推离了‘百姓’,朝廷叫一声‘陆府’便把陆家推离了‘朝廷’。”停了停,“楚河的压抑与其说是来自于‘生死关’的驻兵,倒不如说是来自于这些本就是‘生死关’驻兵后人的楚河百姓。”
尚乐坐在陆思凡旁边,这些天的不解与压抑似乎都被陆思凡窥视到。来陆府之前,尚乐想过许多种问法,怎样才能应对这位更像江湖人的陆府主人。现在,尚乐觉得,眼前的陆思凡大概是会读心术,抽丝剥茧地展现一个虚假安宁下的真实楚河。
“士兵来源于百姓,然后又归于百姓。”陆思凡沏上一杯茶,放到尚乐面前,又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百姓可以被管理,也可以成为管理者的‘眼线’。”陆思凡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但尚乐却听得背后发凉。
百姓,生活在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叫做百姓。那些擦肩而过的,那些笑脸相迎的,那些街上叫买的,那些生活里到处都有的……
都是来自另一个家族的“眼线”。将一丝一毫的不妥,全部放大到罪大恶极。
“楚河是个特殊的地方。”陆思凡继续说着,“看似平静的边陲小地方,却是最为风云诡谲之地。所有都被分出了阵营,人与人,家族与家族,势力与势力……”陆弦音抬头看着苍穹,“大人因何而来,陆某不会多问。但大人,楚河多的是不会再有未来的人。”
“那,陆府呢?”尚乐忽然问,“开国时跟着国主南征北战的是你们,为国主守着‘生死关’而举家搬迁到楚河的是你们……”
“尚大人。”陆思凡打断尚乐的话,“如今,当年的猎鹰将军也已不在了啊。”
“……”尚乐不再言语。
徐氏一脉,猎鹰将军上官若,陆家陆弦音。这三股势力交汇,相辅相成地成就了云尘传说。开国前夕,猎鹰将军忽然隐退,甚至没有出现在开国大典。之后,陆府举家迁徙到远离圣城未央的楚河。如今,还在圣城的,只有徐氏皇族一脉。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愤懑,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尚乐的心上。
“大人不必意难平。”陆思凡忽然笑了,“别替我们感到不平,不需要。”顿了顿,“天地大,要是事事都放在心上,那活得太累了。”
尚乐站了起来,“楚河是一个没有边际的牢房,陆府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看向陆思凡,“国需要良才而不是猜忌。陆府主人。”尚乐走到陆思凡面前,“尚乐初来楚河,势单力薄。恳请与陆府联手,以保楚河长治久安。”
“大人与其他的楚河令都不同。”陆思凡也看着尚乐,“敢作敢当的人很多人都喜欢,但敢作敢当的官却未必会讨喜。”
“尚乐只想对得起这一声‘大人’,也想,不要寒了忠良之心。”
“好。”陆思凡也站了起来,“大人赤诚敢为,陆家自当全力相助。”解下腰间玉佩,“陆家人都认得这枚玉佩,”交到尚乐手中,“大人若需要,此玉佩亮出,陆家人定会听从差遣。”
“陆府主人高义,尚乐多谢了。”
云尘楚河令尚乐联手楚河陆府。在楚河过惯了苦日子的人们看着他们开运河,看着他们联系商邦,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从运河走水路,避开陆路生死关的险阻来到楚河……这个边陲之地比不上云尘其他地方的繁荣,人们的生活却也渐渐地富足起来。
人们开始打开自己家的门,一开始是一两家,后来家家户户。
士兵来源于百姓,然后又归于百姓。似乎真的有一天,那没有边际的牢房,终究会消失。尚乐的努力似乎在一步步变成现实。
直到那日,平和了许久的楚河被巨响惊醒,人们慌乱奔上大街。联通楚河与外界水路的运河被堵上,楚河,再一次成为了难以进出的隔世之地。
无助、恐慌,像炸开的瘟疫,迅速蔓延楚河,人们想尽一切办法离开。繁华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但毁灭,需要的时间并不长。
“楚河因人而繁荣,也因人而衰败。”北山念君庭。这位于北山半山腰的亭子,可以俯瞰整个楚河。尚乐负手而立,俯视着楚河。那条人工开凿的运河,曾给楚河带来了繁华,但现在,这条运河像一条裂开的伤疤,狠狠撕裂楚河的地面。
“大人有梦。”陆思凡站在尚乐旁边。他似乎一直都站在尚乐旁边,从开始到现在。
“你居然劝都不劝我。”尚乐忽然苦笑。
“我劝不住。”陆思凡淡淡回答,“这个世间需要梦,更需要把梦变成现实的人。”
尚乐低了低头:“梦终究是梦,终究会醒的。”抬头远眺,“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想楚河繁荣了,圣上便会看见我们的努力。却原来啊……”摇了摇头。
“百姓看见了过程,”陆思凡接上,“于是人们向着你靠拢。在圣上看来,这就是背叛。”
“是啊。”尚乐闭了闭眼,“是我太天真了。也是我连累了你们陆家。”
“跟随大人是我做的决定,何来连累?”陆思凡向前一步,“大人若愿意,趁着现在水路不通,倒可以潜入北山,暂时躲避。”
“倒有点占山为王的意思?”尚乐苦笑了一下,“但我不甘心啊。”笑容从尚乐脸上消失,“哪怕是以卵击石,我也还想再试一次。”
“试一次国主的信任?”陆思凡问。
“现在我们不能逃。”尚乐握紧了拳头,“逃了就再也没机会证明我们没有背叛国主了。”
“大人还在挣扎什么?”陆思凡看着尚乐紧握的拳头。
尚乐没有回答,盯着眼前,似乎要把这抓不住的虚空狠狠地盯出一个洞。
“炸塌运河切断水路,从而赢得时间可以撤入北山……”忽然,尚乐幽幽地说着,“陆府主人的情义,尚乐心领了。”转身,看着陆思凡,“尚乐世代效忠朝廷,为人臣子,尚乐实在是不想逃了。”躬身行礼,“陆府主人大恩,尚乐谢过了。”
“大人别谢我。”陆思凡侧身,并没有接受尚乐的谢礼,“炸运河的,不是我。”
“你……”尚乐苦笑,“确实‘炸运河’的不是你,运河被堵上的消息传来时,你跟我在一起呢。”
陆思凡没有再解释,尚乐也没有再说话,唯有北山的风,依旧吹拂。
“不久之后。”尚远道深吸一口气,“云尘国主派兵越过生死关来到楚河。大人把他们迎入了七令府。当晚,七令府被围剿,逆臣尚乐被斩杀于北山不归崖。那晚,后来的人们称之为——楚河之乱。”
尚远道所说的故事结束了,像台上一出戏唱罢。
“世人对尚大人的评价有失公允。”蜀羽微开口,“但毕竟人人都说是逆臣尚乐,也就不会有人记起曾经的繁华是因为谁在奔波。”看着尚远道,“你就这么跑来七令府,没有人拦你?”
“只要在我说完之前拦不住我,就可以了。”尚远道淡淡回答。
“案卷是你改的?”蜀羽微问。
“是。”
“那你可是个厉害极了的人。”
“只要还没死,我都会去做。”尚远道抬了抬头,“一饭之恩必报,尚大人不仅是兢兢业业地为百姓,对我更是恩重如山。在哪方面,都值得我尽全力去维护。”
“我明白。”蜀羽微点点头。“但我还是有疑问。”抬头,“尚乐被斩杀于不归崖,你却为何可以逃过一劫?仅仅是因为陆家的庇护?”
“大人。”尚远道看着蜀羽微,“如果我说,尚大人真的是被现在的陆府家主斩杀于不归崖呢?”尚远道没有特别激动,似乎是一段感情埋藏了太久,终于在岁月里不喜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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