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保险代理人的疑虑
两年前,好朋友罗文来找我买保险的时候,他妻子已经白血病住院很久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房子车子都卖了,我们几个朋友还为他捐了款,那时候他儿子还不到一岁。说起来,他真的很惨,他妻子生完这个孩子,还没出满月,就被诊断出白血病,家里的气氛由喜急转为悲,这样的命运,换成谁也难以承受。
至今记得那是个盛夏的傍晚,天气异常闷热,我提前结束工作,回到家里等待大雨倾盆而下,没等来大雨,来的却是一身汗臭的罗文,他刚送完快递——这是他同时做着的第三份兼职工作,为了撑起这个家,在照顾妻子的同时,他还要拼命赚钱,即便如此,他的家庭状况也很难看到希望。消瘦的罗文,一口饮下我递给他的一杯冰水,稍顿片刻,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我,我打开一看,差不多两万块钱。我吃惊的望着他。他说,我要给我妈买份保险,你说过,50万的保险额度,差不多两万块钱,我凑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在躲闪,我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但是我很确定他凑齐这两万块钱肯定非常不容易,他竟然没有把这两万块钱首先用于给妻子治病,而是给母亲买保险,想必他做了很大决心,也许正像他解释的,他妻子因为没有保险,得了大病才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不能让母亲再遭受这样的状况。
我从事保险工作六年多,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客户,但眼前这位客户着实让我心里堵得慌,我甚至没有办法按照正常的工作常识去判断他的真实需求,虽然他母亲符合购买保险的所有条件,但我依旧不知该如何进行这个单子,要知道,这两万块钱,真的很关键很关键。最后我决定,在我工作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帮他解决他母亲的风险问题,毕竟老婆孩子已经够他受的了。
仅仅过了十几天,在一个清晨,我接到罗文电话,说他母亲昨夜意外坠楼,在医院呈昏迷状态,问我保险能不能用得上。
六年多的从业经历,带给我的直觉是,这份单子有问题。但转念一想,罗文的境遇已经够凄惨的了,他不至于拿母亲的生命做赌注,我更相信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而不是,骗保!
我第一时间赶到医院,阿姨头上缠满了绷带,脸上还有血迹,带着呼吸机,昏睡着,罗文呆坐在旁边,双手抱头,脸垂在双腿之间,能感觉到他最不想面对眼前的这一切。我拍了拍罗文的肩膀,询问阿姨的状况,他垂头丧气的说,右腿和右肩骨折,重度脑震荡,其他无大碍。我随即长舒一口气,安慰他说,生命没事就好,腿骨折了,我们可以帮阿姨慢慢恢复。然后我问,阿姨是怎么发生的意外?罗文再次闪现出十几天之前的紧张神情,结结巴巴的说,昨晚,我妈,可能是去阳台上拿衣服,阳台的晾衣架有点高,她需要踩凳子,结果不小心从阳台上摔下来了,你知道,我们租的破旧房子,阳台上也没个防护栏之类的。然后他问,这种情况下保险能用得上吗。我顿了一下说,这个,如果真是你说只是骨折受伤的话,住院治疗的费用可以报销,但是构不成重大疾病,所以没办法按照50万的保险金额进行赔付。他再次双手抱头,沉默不语。
我犹豫片刻,问罗文:你弟弟知道这个情况了吗?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弟弟罗强,是个精明能干的警察,但我心绪复杂,正是因为罗强警察的身份,我并不想面对他,我隐约觉得,其实罗文也不想面对他吧。还没等罗文回答我的问题,罗强便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看了看阿姨的状况,随即质问罗文:哥,你是怎么看的妈,怎么能让她楼上摔下来!罗文依旧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阿姨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我们,但是半天不说话。事实上,从那之后的两年,阿姨再也没开口说过话。
二 对不起,我是个警察
我哥的情况我最心疼,嫂子那么年轻,却遭受命运的不公,小侄子嗷嗷待哺,一家人正应该沉浸在小生命的到来所带来的喜悦的时候,却遭遇如此横祸,我作为家里的一份子,天天为亲人的遭遇愁眉苦脸,而我只是个人民警察,并不大富大贵,家里最需要钱的时候,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父亲走的早,我们哥俩跟母亲相依为命,眼看着抱了孙子,母亲又遭受这样的苦难,真是应验了那句老话,祸不单行。
为了给哥看孩子,母亲跟哥一家一起住,所以这次母亲从楼上摔下来,虽然捡了一条命,但这么大年纪还要遭受这样的苦难,当儿子的真是心疼。妈出事那天,我一冲动埋怨了哥,怪哥没看好母亲,但我心里也很痛恨自己的无能,不能让老妈过上幸福晚年。
不幸中的万幸,妈只是骨折和脑震荡,生命无碍。奇怪的是,妈醒来后始终不肯说话,有时候会默默流泪,有时只是躺在病床上呆呆看着天花板,也不怎么吃东西,很快就消瘦了很多。做过多次检查,妈的神经系统和语言能力并没有明显损伤,但她始终不肯说话,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不愿跟我们任何人交流。我多次尝试跟她沟通,甚至拿来纸和笔,让她把想法写下来,但她始终不肯。哥跟妈在一起的气场也一直不太正常,也许哥始终心怀愧疚,每次来看妈,哥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直视妈的眼睛,而妈似乎也不愿看到哥,每次都默默闭上眼睛,做出无声反抗。
出于我警察的直觉,哥和妈之间,肯定有一些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
为了找到他们之间的心结,我跟哥单独聊过,但哥始终沉默不语,不让我多问,而妈更是只会默默流泪,不肯透漏半点信息。那段时间跟我哥和妈频繁接触的,还有哥的好朋友,王绍斌,一个卖保险的,我跟他也算熟人,我打算从他入手。
妈出事后的第七天,王绍斌再次来医院看望我妈,顺便向医生了解情况,应该是着手处理保险的事宜。他来医院的时候,妈正在熟睡,我问绍斌,保险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绍斌沉思片刻,说,还没有向公司递交理赔资料。我问为什么。绍斌沉默不语。从他沉默中,我隐约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我说,没关系,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我是个警察,也是家里的一份子,我应该为家里做些事情。绍斌瞥了一眼熟睡中的妈,说,阿姨睡着了?我点点头,说,放心吧,今天的谈话只有咱俩知道。他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望向窗外,若有所思的嘟囔:正因为你是警察,我不知道我的顾虑该不该……他欲言又止。我立即明白了什么,要不然这份保险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我妈的意外,不是单纯的意外。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绍斌,你跟我哥是发小,咱俩也知根知底,无话不谈,这些天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的家事,你不要一个人承受一些不该承受的东西,你把情况告诉我,我相信我肯定能帮上忙。
绍斌再次陷入沉默,我则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期待他吐露实情。
终于,他瞥了我一眼,然后长舒一口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罗强,我是个保险代理人,这些年,我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理赔案件,说实话,阿姨这个案子,我的直觉告诉我,并不简单。
我配合道:我也觉得不简单,说说你的想法吧。
他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其实我不该怀疑你哥,我也很清楚你哥的处境,但是……
我鼓励他:没有人比我更想帮我哥,也许我们能商量出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看着我:我,我怀疑你哥在骗保……这些天,我一直在关注阿姨的病情,同时我也一直在纠结如何处理这个案子,如果你哥真的是骗保,我可以昧着良心帮他隐瞒事实,帮他申请理赔金,但是毕竟阿姨心里清楚这一切,以后阿姨跟你哥的关系也算完蛋了,而且这也埋下了隐患,一旦你哥骗保的事情被侦破,你哥会坐牢的,而这正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瞬间明白了这一切。
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但仍旧努力控制好情绪,我问他:你的意思是,我哥,是他把我妈从楼上推下去的?
绍斌点点头,随即说道:我只是猜测,正常我应该让公司报警的,但我不想那么做。
我整理好情绪,试图寻找整件事情值得推敲的地方。我问他:你是怎么怀疑我哥的?
他说:第一,你哥这么困难,却拿出这么多钱给阿姨买保险,虽然这么做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按照正常人的逻辑,会首先给家里的顶梁柱买保险,这样万一你哥有什么事情,可以给家里留下一笔赔偿金。第二,买完保险,只过了十几天的时间,阿姨就出事了,时间太值得怀疑,而且他当时一再问我是不是意外事故可以立即理赔,而不受三个月等待期的限制。第三,阿姨出事以来,你哥始终紧张不安,或者垂头丧气,而且经常问我保险理赔的细节,他给我的感觉是,他的注意力始终在这份保险50万的理赔金额上,而不是阿姨的身体健康。
我接着问:为什么你怀疑是我哥做的,而不是我妈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
他说:你哥找我买保险时,阿姨签字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份保险合同,你哥当时害怕阿姨心疼花钱,骗她说这是银行贷款手续,需要家里人签字同意。最关键的是,被保险人,也就是阿姨,如果她自己从楼上跳下来,肯定是为了50万的理赔金,而只有失去生命才会拿到全额赔偿金,但是那属于自杀,这么短的时间内自杀,保险公司是不会给予理赔的,除非……
我追问:除非什么?
他回答道:除非这份保险满两年之后,被保险人自杀的话,保险公司会给予全额理赔,保险法是这样规定的。
我依照他的话,做出推断:这么说,我哥是想谋杀我妈,然后谎称是意外,为的是骗取50万的保险金,但是万万没想到,我妈命大,楼下的大槐树救了我妈一名,而我哥的计划落空了。
绍斌点点头:恐怕确实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很纠结如何处理这起案件。
最后我们决定,这起案件不向保险公司提出理赔申请,而由我自己承担所有治疗费用,这样我哥起码会摆脱骗保的罪名,绍斌也不必为此压抑。但是谋杀这个罪名呢?压力瞬间转移到我身上。
这个时候,我妈突然呜咽起来,老泪纵横。我跟绍斌一阵惊慌,我说,妈你怎么醒了?但是我妈任凭老脸抽搐,呜咽不语,始终不肯睁开眼睛。
三天之后,我向大队长报案,要求调查我哥谋杀未遂。
哥,我爱你。你比我大四岁,小时候你总是带我到处玩,有人欺负我你总是挺身而出,从小你就是我的榜样,父亲走了之后,是哥放弃学业,努力赚钱养家,供我上大学,我也算争气,当了警察,立志报答你。后来看你结婚,娶了温柔贤惠的嫂子,着实替你感到幸福。但是又眼看着哥一家遭遇不测,卖房卖车,我却无能为力,经济上帮不了大忙。我善良的、勇敢的哥哥,我从小的榜样,我相信你是被逼无奈,着了心魔,才对母亲下次狠手。哥,其实最难受的是我,一边是我的哥哥,一边是我的母亲。嫂子和侄子,我会好好照顾,但是哥,对不起,我是个警察。
出于亲属回避原则,我并没有参与案件的调查取证,但是整个调查过程很顺利,调取了小区内两处摄像头,便证实了我哥把我妈从阳台上推下来的过程。
我妈始终不肯配合调查,但这并不影响我哥被批捕和定罪。我只记得哥被抓捕的那一天,妈只是嚎啕大哭。我也心如刀绞。
两年后,还是那个阳台,我妈纵身一跃,自杀身亡。
三 再死一次又何妨
我被老大从楼上推下来的时候,感觉在空中飘了很长时间才落地,其实在落地之前我便原谅了他,他这样做肯定有他的苦衷,事实上他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解脱什么,但我终于要解脱了,终于可以去找老头子了。最可恨的是,我没有死。
那天老大和他的好朋友王绍斌拿着一叠合同来找我签字,他说是借款合同,我并没有怀疑,但从他紧张不安的状态里,我隐隐觉得似乎要发生些什么事。他已经够累了,我不想过问太多,毕竟我除了看孩子啥也帮不了他和儿媳妇,我老了,不中用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半夜小孙子睡醒了又开始哭闹,我刚起身,老大便说,妈,你去阳台把孩子的尿布拿过来吧。我快步走到阳台,才发现儿子把晾衣绳升高了高度,我只好拿一把凳子,踩在上面去拿尿布。这个时候,儿子突然出现在我旁边,用颤抖的声音说,妈,我们来生再做母子。我还没缓过神来,便被他一把从阳台上推了下去。惊吓之余,我似乎立马明白了什么,我联想了很多,我想到了老大的不易,想到了老二的出息,想到了儿媳的不幸,还有可爱的孙子,并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但是一想到我终于可以去跟老头子作伴了,我终于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我头痛欲裂,当我睁开眼睛,周围有医生,老大,老二,还有那个王绍斌,我发现这并不是天堂,这是医院。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我却依然要面对另一场噩梦,因为我没有死,甚至想死都死不了,我全身动弹不得,看着老大惊慌的表情,我甚至痛恨他为什么没有把我杀死,为什么把我搞得半死不活,我本来就没有用,为什么不能让我死,这个样子,我比死还难受。
我搞不懂老大为什么要把我推下楼,我甚至不想搞懂,我也不想面对他,我知道他看我没死,他应该又惊恐又难受吧。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难道我该安慰他他并没有成功把我杀死吗?我抚养了他,他家庭压力大,我一直都理解这一点,但是他要杀我,眼前的这个儿子,我太陌生,太陌生。聪明的老二肯定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我能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他哥要杀我吗?我说不出口,也不想毁了老大的一切,不想毁了这个家,我可以内心原谅老大,但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一切的一切。
一切都乱糟糟的,在我有勇气面对这一切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说。我也不希望老大把所有的事情都坦白,他毕竟需要照顾儿媳和孙子,看在儿媳和孙子的份上,我希望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勇敢生活下去。事实上,在事情发生的第二个晚上,他来到我的病床前,痛哭流涕向我忏悔,向我坦白杀死我是为了骗取保险的理赔金,为了给儿媳治病,为了这个家能活下去。我也泪流满面,我握着他的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很难过在生死抉择的关口,我并没有出现在儿子的家庭清单里,我一闭上眼睛,脑中就浮现出他像个恶魔一样把我从楼上推下去。我觉得,就这样吧,我选择什么也不说,这种沉默,也算是我对儿子的无声抗议。
那天老二和绍斌的对话,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都听到了,我听到他们猜对了事情所有的前因后果,我不知道是恐慌,是解脱,还是伤心难过,我依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只能以泪洗面。
直到老大被拘捕归案,我知道我说什么都起不了任何作用了,但我相信老二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充分考虑和痛苦挣扎的,我选择相信老二,寄希望于老大能好好改造自己,堂堂正正撑起这个家,而不是用歪门邪道的方式去决定谁的死活,否则,不管谁活着,谁死了,最生不如死的,是老大他自己。
可是,我又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呢,儿媳还有拯救的希望,孙子正需要抚养,老二也得有自己的人生和生活。
我突然想起,那天王绍斌说,两年之后,如果我自杀的话,会给家里留下50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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