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涛,快过来!”舅爷爷夸张地挥舞着双臂示意我跑过去。
我丢下自己的玩伴,屁颠屁颠兴奋地冲过去。终于看清了舅爷爷的脸,他还是挂着那一副顽劣的笑容,两排整齐的牙齿,被烟熏的些许发黄。即使两鬓近乎全白,头发倒挺浓密,显得颇为精神。下午他午睡起来后就会跑到沙坑这边招呼我一起去玩桌球。沙坑中间立着一对黑黢黢的双杠,我经常同小伙伴们在这里玩耍。
揩掉额头的汗,我从床上坐起来,还是忍不住直喘粗气。
一整瓶啤酒下肚,我终于又开始有点恍惚,躺在沙发上想起来刚才的那个梦。我应该是梦到了舅爷爷,他十多年前去世时年纪应该也不是很大,是怎么了呢?我记得自己童年时应该同他很要好的,但我却对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没有一点印象。
我至今也不是很清楚舅爷爷的身世,从我记事起他就已经退休了。他是我外婆的弟弟,我们家住的都不远,每顿饭都会到外婆家一起吃。我是独生子,家里只有他会陪我玩。或者说在他这个老顽童的交际圈中,只有像我这样的小孩才能够陪他玩。
沙发载着我这个醉汉摇晃着,我只感觉到房间里一阵阵瓮声瓮气的节奏砰砰作响。这是不是我自己的心跳?舅爷爷的形象愈发清晰起来。
“打不打的到?”舅爷爷终于忍不住问我。我正踏着一个长条板凳,半跪在台面上,想要打进一个大子,动作很是扭曲。
我不敢打出这一击,我的力气打桌球本就不够大,这样的姿势更是使不出力来,这要是打出去就白白浪费这一次机会了。
“哎呀。”他猛地把我抱起来,我彻底站在了台面上,“踢,用脚踢!”他笑着戳我的的小腿。
看着他,我也忍不住笑了:“我要踢啦。”
“踢,踢。”
我抬起脚用力一踢,白球没有打到我目标的9号球,反而冲出台面,掉到了水泥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巨响,滚到棋牌桌那边去了。
“老余,你干什么!”一个满头发白的大爷,老花镜架在鼻梁上,眼神绕过镜框上方怒目瞪着舅爷爷。他左手握着字牌,右手指着我:“你给我下来!鞋子尽是些泥巴灰还踩在桌子上。”他接着又看向舅爷爷:“桌球有这么打的吗?你当这是你自己屋里啊,还要不要脸?”
“你管我!”
“你甥孙本来就不能够在进来这里的。”
“哪个定的这个规矩?”
“你不要管哪个定的。”他又指着我,“小伢子进来这里做什么?出去!”
我看着舅爷爷不知道怎么办。
“我就要在这里耍!”
“你可以进来耍,这个小把戏要出去!”
“为什么?”
老大爷指着退休办的标牌:“你自己有好大?”
“我三岁。”舅爷爷咧着嘴角笑。
老大爷一下子愣住不知道怎么回话。
背后有砸窗户的声音,我转身看到一群玩伴在外面敲打着窗户,嬉笑着:“老鱼把儿,老鱼把儿,钓起来回去炸起呷!”
舅爷爷也听到了那些小孩的戏弄声,板起脸来,拉着我的手:“走,我们出去。”
窗外那些小孩还在不停砸着窗户,嘻嘻哈哈,大声喊叫。
玻璃瓶滚到地板上发出清脆且绵绵不绝的声响,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一缕阳光照在墙角,窗外零星有一些车水马龙的声音传进来,薄薄的玻璃根本抵挡不住。这里有时会有大货车经过,地动山摇。
我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部,沙发毕竟太柔软,躺上一整晚很容易导致旧伤发作。昨晚我好像梦到舅爷爷了。赤脚向厨房走去想要做些早餐,竟然有点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稳了。自从那次意外,舅爷爷真的完全变了个人。
我站在舅爷爷的旁边看着他从一个枣红色的大米缸里一勺勺捞出透明的液体,就着漏斗倒进他的塑料瓶里。我们躲在外婆家客厅后面的狭长小仓库里,大米缸里弥漫出迷人的香味。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废纸壳,旧瓶瓶罐罐,还有些我从来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敢动的外婆的东西。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这股香味太过钻心,使得我近乎丧失了站直身体的力气。
“嘿嘿,要不要来一小口?”舅爷爷转头看到躺在一张麻袋上的我,斜着脸笑。
“舅爷爷,这个是什么?”
“米酒,”他滴出几小滴在瓶盖上,递到我的嘴边,“来,伸出舌头。”
我瞪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瓶盖,眼神都聚不起焦,拨浪鼓似地摇头。
“怕你妈妈骂?”
我点头承认。
“嗯,也是。”他还是把手收了回去,“我也怕你外婆会骂我,她们好像是不准你进到这个后面来的。”
“舅爷爷,你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摆一个这样的米缸?”
他又咧开嘴来,连眼角也向上弯曲起来:“我以前是有的,后来喝得太多了,出了些事。现在我只能在她屋里喝酒,酒瓶子都不准带出去。”他又抿了一口,捏来捏我的脸:“嘿嘿,现在你妈妈也变得越来越像你外婆了。”
外面传来几声打开抽屉的声音,把我们两人吓得一哆嗦。
“你外婆起来了,快点,你快出去!”他推搡把我架了出去。
悄悄爬出仓库门,还好客厅没有人。外面的空气很不一样,我恢复了一点气力。
“涛涛!”
我定在原地,呆呆地回头,妈妈从厨房跑出来。
“说了不准你进去的,要你不听话,要你不听话!”她把我提溜过去,打着我的屁股,“一个小伢子,看你这一身的酒气像个什么?”
我哇哇地假装哭了起来,抬头看着舅爷爷,但他却愣在原地,尴尬地搓着手中的塑料瓶,低着头甚至都不看我这边。
我伸出两只手假装抹眼泪,心想要不要抹一些口水在脸上。
“算了算了,下次不会带他进去了。”舅爷爷终于开口了。
“舅舅,我娘也跟你讲了嘛。涛涛他现在在发育期,小伢子天天闻到这米酒对身体不好的。你带他耍可以,但。。”
“好了,晓得了!”舅爷爷打断妈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喝酒,脸色僵硬,妈妈也不敢再说什么。
“我去弄晚饭了。涛涛,晚上呷芹菜炒牛肉,要不要得?”妈妈摸着我的脸,语气突然格外温柔。舅爷爷还是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好,出去耍吧。不要跑远了,呷饭的时候我会喊你。”妈妈又恢复了正常语气,拍了拍我的脑袋。我赶紧往外跑了出去。
一帮小朋友聚集在沙坑,把我围在中间,凑近闻我身上的酒气。
“这个味道好奇怪,闻了就会没力气,站都站不起来。”我略带自豪的讲,引起一阵喧嚣。
“那你现在还有力气吗?”一个站在外围的小孩问。
“有啊。”我弯曲手臂,作出展示肱二头肌的样子。
“呸,我才不信!”另一个不屑地说,引发一阵嬉笑。
“随你信不信,我就算喝了一大口米酒,我都还有力气。”
“哼,我就算喝了一瓶也会有力气。”
“我把整个米缸的米酒全部喝完也还有力气!”我气急败坏道。
“你要是有力气你就吊这两根杆子。”其中一人指着高耸在沙坑中间的那对黝黑的双杠。我看着它不知如何回答,就算是完全清醒的状态我也不太敢去做。
但当时以我的处境,又有些许酒精的推波助力,在一群玩伴中赌上了自尊,就算是一个小孩也知道自己没有退缩的空间。
他们看到我决心去攀爬那对梆硬的双杠一阵欢呼。我从最高处重重摔下来后他们却全都吓得哑口无言,散发出铁锈气味的血液染红了一片沙地。
我翻箱倒柜,找不到任何一张舅爷爷的相片,我已经忘了他的长相了。看着窗外,宽阔的马路上此时即使是大白天也只有零星的几辆小车。他的照片应该只有在老家才有,这个时候想回去应该也抢不到火车票了。
我记得童年时期有很长一段时间腰椎上都有一个钉子,一直到我读高中才取出来,好像是要矫正脊椎的错位。
对那次意外没有太多印象了,只记得好像在一个很亮很亮的房间里家里大人们全都围着我。我后来很少看到舅爷爷,他也几乎不再来外婆家吃饭,似乎只有外婆每天做好饭送去给他吃。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
几年后我长大到他们不再管我进不进外婆家客厅后面的那个小仓库,我有一回悄悄走了进去。同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什么差别,各种杂物堆砌着,只是不见了那个枣红色的大米缸,空气里也没有了醉人的芳香。阳光从小天窗里照进来,角落里有一个东西闪闪发光。我好奇地走过去,是一块陶瓷碎片,揩干净上面的灰尘,看到了一片枣红色,隐约中闻到了一股铁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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