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是人类社会的写照,人间的嬉笑怒骂全在推杯换盏之中。这种风气自古以来就融入到了每个人的骨骼里,肠胃中。虽然现在社会变化得让人觉得一日千里,但是这些传统习俗在很多地方保留玩好,甚至进一步发展。原始人打了一头鹿也要光着身子猛吃一番,何况是衣着轻暖的现代人。
小城在最后一抹血色残阳之中,白天的喧嚣逐渐散去,夜晚的嚣闹逐渐又生,如池塘里的波浪,一圈消散一波又起。
在马路转角之处,有一座三层小楼,外面贴着白色细瓷砖,一看就有十多年历史了,在大拆大建的年代,能有三十年以上的建筑简直是奇迹。楼顶上有几个蹩足的在当地有点小名气逢人遍说自己是书法家写的几个野路子字体。
食客们一般没有雅兴,只在乎吃什么菜,喝什么酒,抽什么烟。不管味道如何,只要价格昂贵,胡吃海喝,最好自己吃饱喝足,就觉得有面子,心满意足,以后逢人便说,某天和某某在哪里喝了什么酒,吃了什么菜。每当看到倾听者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于是便又得到一次满足。
在二楼雅座里,一排朱红色雕花隔窗与外界隔开,一张直径一米五的圆桌摆在正中间,右上角墙壁上的空调冒着热气。圆桌旁边围坐着七八个长相各异的中年人。左上方的长着葫芦头的中年男子时时抬起手腕,看着手表。
张总,到底是大款,你瞧这手表抵得上我半年工资。说话的是一个瘦长的螳螂头的男子,一边笑着,一边给带手表的葫芦头递来一杯飘着热气的苦荞茶。
哪里,哪里。黄校长说笑了。我不过是赚了几个辛苦钱,哪里像你们桃李芳菲,功德无量。说着葫芦头笑眯眯的接过茶水,朝着杯子哚起嘴吹了一口气,轻轻的抿了一口。
张总不要谦虚,不说你的产业,单说你那十个老婆的传说,我们兄弟就只有羡慕的份。隔着中间空座,右边穿米色短袖留着长刘海,鼻梁上架着黑色大框眼镜的马脸男子站起身来弯着腰一脸媚笑的递来一根香烟,顺带着把打火机点燃。
桌子正对面有三四个浓妆艳抹穿着开叉到腰的廉价旗袍的中年女子在窃窃私语,忽然一个抬起头来谄媚的对葫芦头说到,张总这次回家,要多照顾照顾我们这些老同学。你看看我们这几个,朝九晚五,受气恶气,到时张总给我们撑撑腰,带我们四处逛逛,也让别人知道,我们同学中也有出息的大人物。
这几个女子妩媚的看着葫芦头,风情万种。似乎久旱野草盼春雨一般,充满渴望,不充满渴求,使人想起潘金莲对武松的渴求。
螳螂头看着她们矫揉造作的嗲声嗲气的样子,心理突然反胃,喝了一口热茶,可能茶水太烫,眼睛四处张望,原本想吐掉,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只得把嘴闭紧,往下一吞,鼻子上立马沁出了汗珠。
你们这几个注意一下形象。张总衣锦还乡,想在家乡开工办厂,造福家乡父老。他是地方的归客,成天带你们这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到处闲逛,成何体统。人家知道说大家同学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拉皮条。
螳螂头习惯了教训别人,这话如同一块石头,狠狠的砸在那几个女人的头上,他们脸上顿时如同打霜一般,一个矮胖的女子吵螳螂头喝到,老黄你这拉皮条是什么意思。我们姐妹好歹都是有单位的人,你一个穷酸校长,不是把老婆送给别人,你还不知在哪里喝西北风。
葫芦头笑眯眯看着这些争吵的同学,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这些家伙当年就瞧不起我,现在一个劲来巴结讨好我,到现在依旧是你咬我我要你,看样子一辈子难有所作为。但既然想到要搞好与当地的关系,这些小蚯蚓小蚂蚁,也不能不处理好关系。一个人背后或许有各种复杂的关系,看到场面有了一些火药味,便笑着对大家说,都是老同学,何必相互揭短。我以后还要各位同学帮我前后打点。
马脸一听,立刻精神了。张总所说的可谓是洞悉一切,在我国要办大事,必须要上面点头。就是摆个地摊,没有上面点头,那就是影响市容市貌,扰乱社会治安。何况张总这么大的工程,只有搞好上面的关系,以后拆迁也好,治污也好,那不是一句话的事。李局长是我们这里通天的角色,以后有他这位大人物罩着,何愁不会鸿图大展,日进斗金。以后张总只要用得着在下,我一定赴汤蹈火。
葫芦头被恭维话听得浑身舒泰,又在这些老同学面前吹起牛来。那几个女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葫芦头暗黑的肥脸,眼睛里含情脉脉,似乎又到了十八九岁发春的年龄。
窗外慢慢暗淡下来,越发显得室内通明透亮。一身民族服装,高挑白皙的服务员进来,堆起一脸笑意,询问上菜时间。
葫芦头眼睛里突然放光,咽了一口口水,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收起了丑态,说到,先准备吧。大概半个小时后再上吧。那几个女人看到了这一丝变化,眼睛里充满了对年轻服务员嫉妒的神色。
雅座里依旧窃窃私语,男人们都在向葫芦头谄媚的说着一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恭维话,女人们都在盘算着如何以自己半老徐娘的姿色藤萝般紧紧缠绕着葫芦头这棵大树。
服务员,上菜!上菜!葫芦头接了一个电话,突然朝外面兴奋的喊到,眼睛里突然放出万道金光,满脸猪肝色的兴奋起来。
一时间,清蒸甲鱼、红烧蹄髈、海参、龙虾、鲍鱼,外加当地特色的鳝鱼、藕丁、菱角,满满的上了一二十个菜。看得那几位眼睛发呆,好家伙,果然大手笔。
酒水一上,更是令男人们咋舌,女人们春情万种。
小城市民习惯了吃吃喝喝,不过多半是以蹭吃蹭喝为主,偶尔轮流做东,也要精打细算,控制好成本,平素一两百就差不多了,三四百已经不多见了,这一下子花了他们差不多两月工资,真叫人打开眼界,充满了羡慕和欣喜,何况又是在当地小有名气的饭店。既饱口福,又有吹牛的资本。男人们脸上越发灿烂,女人们更是妩媚不堪了。
各位老同学,真对不住,路上堵车,路上堵车!门一下子被推来,进来一个魁梧的方脸汉子,脸上堆起一堆油光晃亮的皮肤褶皱形成的笑容,右手肘挽着一个二十出头,一身红色长裙的年轻女子。
哎呀,李局长,大驾光临,张某真是全身激动。葫芦头赶紧起身相迎,眼睛紧紧的盯着方脸汉子身边的女子。
螳螂头、马脸和一干中年女子也笑脸相迎,不过女人的笑容里,掩藏着不可捉摸的神情。
方脸汉子一连笑容,也不客气直奔最上头中间位置走去,都是几十年的老同学了,不必客气。这是你嫂子,红丽。方脸汉子大大方方的介绍坐在右边的年轻女子。
螳螂头知道方脸汉子的风流韵事,原本想调侃一番,这恐怕是第一个嫂子了吧,可又怕方脸当场生气,喉咙里咕隆咕隆几声,嘿嘿的笑了几声,说到嫂子好。
众人坐定,碗筷如奏乐一般当当作响,男人女人都高声彼此说着恭维的话,无非是夸耀与恭维和着烟气酒气。
老张,听说班长近日回来了,你联系得上他们。多年的同学聚聚也好。方脸汉子喝了一杯酒,夹了一只海参塞进嘴里,嘴巴有节奏的咂吧着,仿佛是起伏的山丘。
方脸汉子脸色开始红润起来,意味深长的看着葫芦头,像是询问又像是命令。他想起二三十年前,班长种种对他的轻蔑,想让他知道知道,如今自己可以在这方圆几百里内呼风唤雨,而他据说在外混迹多年,依旧潦倒不堪,不仅没有衣锦还乡,依旧是守着几十年前的糟糠妻子,父母也是穷居乡下,日夜劳作。他料想是他无颜见诸位老同学,所以与大家疏远,今天一则聚聚会,一则想让他丢丢人,满足满足自己的面子。
葫芦头似乎明白了方脸汉子的心思,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黑色手机来,一边朝外走,一边笑眯眯的对方脸汉子说到,局长吩咐,保证完成任务,保证完成任务。
紧接着,外面响起来了一连串的喂、哈哈、嗯啊的声音。
很快葫芦头一脸喜色的走进来,笑容满面的对方脸汉子说到,报告李局,班....班长马上过来,马上过来。他不知是激动还是炫耀自己有面子把众人都请不动的人都请动了,说话竟然结巴起来。
螳螂头马上给方脸汉子倒了一杯热茶,这下我们可得好好聚聚。
老张,班长现在在哪里?干什么呢?
嗨,他呀!还能做什么?据说回来了半个多月了,除了下乡见了他一次他的爹娘,什么都没干。据说住在一个五六十块一天的小旅馆。估计外面混不下去,家里混不起来,没脸见人吧。上次我在街上见过他一次,夹着一个旧公文包,忧心忡忡的,孔乙己一般。马脸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的说到,时也,命也。他那个臭脾气看谁都不顺眼,你还指望他能衣锦还乡?
方脸汉子心里顿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笑着对众人说到,我们都是少年老同学,难得一见,大家不要有意为难他。
是是。众人应声虫一般回答到。
不多久,门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进来了。短平头,短圆脸庞,鼻梁上夹着一幅厚厚的玻璃镜片眼镜,可能有点年头,玻璃镜片有点朦胧,灰白色衬衫扎紧一条起码穿了三年的褪色牛仔裤中,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凉鞋,脚趾头上还粘着一点灰尘。一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又似乎有点落魄的样子。
啊哈哈,老姜,二十多年不见了。还是那么精神抖擞。方脸汉子一脸喜出望外,满脸春风。
李局日理万机,今日拔冗接见真是三生有幸。短平头男子不卑不亢的回答,两只手握在一起,都发觉对方使出三分力气。
众人见过面,见衬衫中年男子后来,便挖祖坟一般的表示关心,无非是在哪里工作,收入多少,房子多大,开什么车。这也难怪,每个时代以这些作为功成名就的标志,不摆出这些,不足以夸飾自己。鲜衣怒马,衣锦还乡,这是传统。
短平头衬衫男子略带尴尬的说到,目前还是在租房子住,收入也不高,只能应对基本生活,至于出行,因为大城市堵车太厉害,目前也没有买车,不是公交就是地铁出行。
一听这话,几个中年女子,眼睛里充满鄙夷,一个尖刻沙哑的声音说到,老姜这是你的不是来了,想当年你也是一青年才俊,指点江山的,怎么混到如今这地步了。不说别的,大凡有点上进心的大老爷们,哪个不是几套房,几台车。李局、张总我们比不了,就是我们在这小地方混的几个,哪个不是豪车代步。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你呀!不是老同学说你,你要有点事业心,上进心。
听这一番话,方脸汉子和葫芦头,都觉得为自己出了一口气,但又不好明摆着落井下石,方脸汉子笑着说到,人各有志。老姜一身才华,不为自己所用,可惜。明天得空了,我给下属单位打个招呼,给老姜安排一下,搞个临聘工作,暂时解决解决温饱问题。
葫芦头谄媚的说到,李局仗义,念及旧时友情。当然,老姜如果愿意,我工厂动工了,也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工作先干干,至少也好让你生活的得熨帖一点。当然,这还要仰仗李局多多支持。
说到工作,女人们和其余几个人都七嘴八舌的说起来,这个要解决小姨子的工作,这个要解决子女的工作,对方脸汉子和葫芦头极尽谄媚,生怕他们不点头打印,甚至恨不得写下一个凭据,抓着二人按一个血手印才好。
感谢各位老同学的美意,我生活确实简朴了一些,但也总算还过得去,吃得下,睡得着,心里也踏实。
哎呀呀,老姜,你就别这么酸溜溜的了。今天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几个老同学,李局和张总都想帮你一把,你还这么清高。清高能当饭吃,当车开,当房子住?话里充满的尖酸,老姜一看原来是当年对他多有意见的女同学。当年这家伙自恃自己有几分姿色,经常到处勾搭,他实在忍不住,说了她几句,想不到她依然怀恨在心。
螳螂头和马脸也在指责他,过于清高孤傲。
老姜依然慢慢的喝着茶,一副超然的样子。方脸汉子原本就想让他难堪,看到这副样子,更是失去了一贯常有的伪装耐心,老姜,你看你当年看不起我和老张,现在我们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哪个不比你活得滋润。现在我们不计前嫌,想帮你一把,你还不放在眼里,你有什么本事瞧不起我们。
螳螂头看到情况不对,马上出来打圆场,都是老同学,不必伤和气,不必伤和气。
马脸也跟着说到,李局日理万机,看大家难得一聚,特地抽时间聚聚,大家要理解。李局的理论文章,有深度,有水平,大家要多读读。说着从手机里翻看特意保留的在地方小报上署名李某名字的几篇文章。他的心里在想,老姜,你不是当年才子一枚,混成这样,还好意思。
平头圆脸男子,神色平静的看着脸色在酒精和怒气下变成猪肝色的方脸汉子说到,老李,正是因为是老同学我才打算见你一面。
一块肥肉卡在方脸的喉咙里,他连喝两杯温茶才咽下去,心里在想,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混成这样还这样狂妄。
他又夹了一筷子菜塞到嘴里,压压喉管里要冲出来的话,平静的说到,老姜,你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心里嘀咕着,这家伙牛皮这么厚,什么都不是,还说打算见局长一面,搞得自己跟皇帝似的。
哟哟哟,班长。这可不是在当年班上,当年我们都无知,你可以发号施令,现在可不行了。照例是尖刻的声音传来。
这时衬衫男子不急不慢的从旧公文包里拿出手机来,翻出一张照片来,李局长,这个人你认识不?
老姜,你这是什么?螳螂头嫉妒他他不卑不亢的样子,以为他是想与李局长套近乎。
他站起来,微微欠身把手机递给方脸汉子。
都一样,都一样。嘴上虽然说着,但方脸汉子不情愿的站起身来,身处肥胖的手。
他用手在手机屏幕上一划,一个熟悉的照片出现在他眼前。市里的大领导,上个月刚送来一张五十万的卡,才谋得这个正局长的职位。
他佯装神色镇定,这是咱们市的戴市长,经常听他在大会上做报告,他是你亲戚?
不是!平头男子收过递出去的手机。
那你给我看的意思是?方脸汉子,一脸茫然,隐隐的觉得有点不对劲,语气卑微了许多。
平头男子又喝了一口茶,轻描淡写的说到,我朋友说,下午在省里开会时,他在会上被带走了。我准备负责接手他的工作。
方脸汉子,心里一阵轰鸣,立刻觉得天旋地暗,一阵冷汗从额头冒出。
各位,各位,我有点小病发作,得赶紧回家服药,你们继续聊,我今天恐怕要失陪了,大家见谅。便拉着身边那娇媚的女子风一般的出去了。
缺少主角的酒席注定是乏味而短促的,众人吃了几口,几个女士便喝五幺六的叫服务员将生平难得一吃的菜品打包回去了。
夜色渐渐暗淡,酒店的包间和大堂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天空一弯新月遥挂西天,金星莹莹在闪烁着仿佛看着这人间的悲喜和喧嚣。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