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美菁被带走了,但在理发店里,那个只理了一半头发的男子仍呆坐在椅子上,他的头上甚至还别着一把短梳子。他转头对李晓红说道:"喂,我这头理到一半,这可怎么办?"
理发店在突然之中被暂时交到李晓红手上,这让她有些手足无措。李晓红很想拿起理发器完成曾美菁未竟的工作,但她可不敢在这种情形下贸然上手。她满怀歉意地对这名男子说:"不好意思,我还只是学徒,还不会理发。"
男子目睹了曾美菁被带走的全过程,知道换个地方理发已是必然,但面对这个畏畏缩缩的小女孩,他却有心敲一笔竹杠。他装作生气地说:"那你们就这么把我搁这啊,你说说,这事怎么解决?"
李晓红无可奈何地说:"刚才您也看到了,曾姨被他们带走了,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也不是我们故意如此。我们实在没办法了,要不您再去别人家理一下,您看行吗?"
一听李晓红要把他打发到别的地方去,男子怒吼道:"你让我这个样子,怎么走出这个店门去?别人还不都以为我是个疯子呢!我告诉你,要么你现在过来给我理完,要么你就得给我精神赔偿!"
李晓红看出了男子要敲竹杠的意思,她更坚信她不给他理发的决定是正确的——要是理坏了,还不知道他要怎么闹腾呢。可曾美菁把店交给了她,她深感"守土有责",绝不忍让钱轻易地被别人夺走。她寸土不让,只是说着好话,请男子谅解。
男子嚷嚷起来,并作出要砸东西的架势。就在李晓红焦头烂额之际,隔壁张阿姨冲了进来。看到张阿姨,李晓红仿佛遇到及时雨一般,这才松了一口气。张阿姨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没看到吗,人家老板都被带走了,你在这里欺负人家小姑娘家,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看着不怒自威的张阿姨,男子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走出了理发店。
张阿姨一脸慈祥地对李晓红说道:"小李,没事,我估计曾老板过几天就回来了。你不用怕,有事到隔壁来找我。"此时,隔壁正好有人要买东西,张阿姨拍了拍李晓红的肩膀,走回了店里。
整整一个下午,李晓红都像一个复读机一般重复着一句话——曾老板有事出去了,今天不能理发了。面对一些大老远赶过来找曾美菁理发的老主顾们的追问,李晓红一概回复道,曾老板家里有事,现在还不知道几天回来,顾客们便只能悻悻地走了。也有个别人问李晓红能不能理,李晓红经过上午那个男子的一闹,谨慎地回答她还没有学会,理不了。
冬天天黑得很早,然而这一天对李晓红来说实在太漫长了。就在李晓红准备把卷闸门拉下来关门的时候,一个青年男子走进来直接坐在理发椅上。李晓红定睛一看,原来是隔壁的刘绪。刘绪这天下午放寒假回家,听他母亲说曾美菁被带走了,便瞒着他母亲一个人走进了理发店。
"曾老板有事出去了,今天不能理发了。"李晓红照例说道。
"我知道她不在,我不是要找她剪,我要找的就是你。"刘绪回过头来说道。"可是我还不会剪,我连理发器都没有碰过。"李晓红回答道。"不会剪我才来给你剪啊,不练手你怎么能上手呢。"刘绪微笑着说。他不理李晓红的犹豫,执意让她剪,李晓红本来是拒绝的,但她对隔壁的这位小哥哥心存感激,而刘绪饱含期待和舍身取义的坚定目光让李晓红别无选择。而她自己,本就对站在前面拿起理发器飞舞充满期待,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李晓红想要领刘绪到里间洗头,刘绪说:"洗头就不用你帮忙了,我自己去洗。你在这构思一下,帮我设计一个发型。"刘绪嘴上虽然这么说,可他担心的却是李晓红被冻得触目惊心的手。
天气寒冷,李晓红打开了店里的"小太阳"烤火炉,黄昏里的小店立刻萦绕起了金黄的火光。李晓红理好电吹风的线头,站在理发椅旁等候。刘绪一边用毛巾擦拭着一边走了出来,他只见屋里金光闪闪,就像踏进了金碧辉煌的殿堂。高挑的李晓红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全身噼里啪啦闪着小火花,刘绪不禁有些恍惚,心跳陡然加快。
刘绪坐定在椅子上,他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笑着问道:"想好了吗?给我理一个什么发型?"
自从学徒以来,李晓红很少说话,更没和别人开过任何玩笑。此刻,面对这个帮过她的小哥哥,她淘气地说道:"想好了,给你理一个‘汉奸头’。"她忍住自己的笑意,假装用梳子给他梳一个中分头。在连江当地,发型可以用比例作为代号,比如二八分、三七分,而中分则被人们讽为"汉奸头"。
刘绪一听急了,汉奸头是他绝不愿尝试的发型,连忙用手互助自己的头发。李晓红再也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道:"你不要紧张,我根本就不会理‘汉奸头’,而且别的发型我也不会。所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刘绪对着镜中的李晓红笑道:"有一句诗你知道吗,叫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当然,虽然我是舍身取义,但你也要手下留情。"刘绪念的正是汪精卫的诗句,李晓红并没有听过。看到李晓红茫然的表情,刘绪才想起他不想理汉奸头,念的却是大汉奸的诗句。真是讽刺,还好没有丢人,刘绪想道。
李晓红打开理发器的开关,理发器马达微弱的抖动却带动她整个身体颤动起来。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给别人理发,是期盼了很久才有的宝贵的实战机会。她全神贯注,用尽全身心的力量,试图给自己的理发师生涯一个良好的开端。她并没有尝试任何既定的发型,只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刘绪原来的发型,对过长的头发做一些细微的调整。
镜子给了刘绪天经地义的盯着李晓红的理由。李晓红晃动着高挑的身形,一会从高空"俯瞰"刘绪头顶的头发,一会半蹲着修剪两侧,她虽然手上不专业,但态度却一丝不苟。李晓红并不会像曾美菁那样熟练地转动转椅,而是自己前后左右忙活着,在刘绪看来,却仿佛是他的倩影把她包围了一般。在刘绪读高中的时候,母亲不止一次的劝诫他,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然家里也没有别的能力,他只能去隔壁曾阿姨那里学着当一个理发师。面对这个只小他两三岁的略带稚气的女孩,刘绪仿佛看到了自己高中时代的影子。他在庆幸自己考上了大学的同时,不觉为李晓红的辍学感到惋惜。李晓红忙前忙后,脸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刘绪不禁看得呆了。
理发师最大的诀窍在于对对称性的把握,这是一种只能来自实践积累的感觉,也正是李晓红所最为欠缺的。她理完左边发现右边又长了,理完右边发现左边又不合适,循环往复之下刘绪的头发已然越来越短。刘绪这时再也没有"引刀成一快"的从容,盯着镜中的自己指挥李晓红修剪起来。终于,左右的平衡艰难地达成了,刘绪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是李晓红的第一个作品,她没想到刘绪竟然还很满意,虽然这更多的只是鼓励,但李晓红内心却充满了喜悦。
这是刘绪与李晓红的第三次单独接触。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李晓红去找他妈妈买卫生巾,这给了他生理和心理的极大刺激。就在他们第三次见面的时候,刘绪从镜子里看见站在身旁的李晓红,当他指挥着李晓红修剪他的头发的时候,四目相对,刘绪盯着李晓红明亮的眼眸,仿佛看见了一池春水。那一刻,刘绪深深地爱上了李晓红。
刘绪在高中的时候,曾经暗恋过班上一名女生,可那是一个未经告白就失落的梦。作为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他曾为自己的命运自艾自怜过,没有勇气像那些浪荡子弟一般随意地表白。上了大学以后,他常常为此感到后悔。此时,在金色的光芒中,刘绪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十七岁,他多想在自己的青葱岁月里,顺从自己的内心说出那些想了很久却没有说出来的话。但他转念一想,如果在第三次见面就贸然表白,那和那些浪荡子弟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要用书信这种最传统的方式,给自己的爱慕最完美的表达。想到比,他原本涨红着的脸终于轻松了下来。他站起身,说道:"看来你还是很有天赋的,第一次理发,并没有出现猫咬狗啃的惨案。"说完,他微笑着开始掏钱。李晓红忙说不用,刘绪却坚持要给。刘绪提出要请李晓红吃夜宵,李晓红指了指店内的陈设,表示她要看店。
当刘绪哼着小曲走出店门口的时候,李晓红目送着他的离开,突然又想起了哥哥。李晓红想道:"如果哥哥还在,他也应该这么大了。他要是在,那该多好啊。"
这一天晚上,曾美菁没有能够回来。李晓红默默地在店里等待曾美菁回来,一直到十二点的时候,她才想到曾美菁应该回不来了,便拎着钱盒子到她位于楼梯间下面的小床睡觉。在李晓红的心里,她把曾美菁对她的托付看得很重,所以她才在那个男人面前寸步不让,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也要随身带着。这天晚上,寒潮再次来袭,李晓红被冻得瑟瑟发抖。
这一天晚上,对于刘绪来说,却是一个真正的不眠之夜。他按捺着自己激动的心情,摊开信纸,开始写他十七岁的时候就想写的情书。为了表示隆重,也是灵感使然,在他的这封厚厚的情书里,他搜肠刮肚用了楚辞、文言文、朦胧诗等现代文学青年能想到的一切方式。他的情感在古代和现代、热烈和朦胧、直切和委婉的多重维度迸发着,写到最后,他的跳动的心和抖动的手连接到一起,他脱离了形式的桎梏,在信的最后一页自由地热切地表达他的爱慕和喜悦。那些热烈的话语,很多年后刘绪依然记得。
第二天,刘绪偷偷地跑了过来,眼见四下无人,便颤巍巍地将他熬了一整夜的情书递给了李晓红,然后便跑回了自己家。这是一种属于十七岁的求爱方式,在刘绪心里,他愿意把岁月退回,陪着李晓红重新走过。
在李晓红与刘绪前三次短暂的接触里,李晓红的心里除了一种哥哥般的温暖以外,在感激之外,再无别的想法。看着那封厚厚的信,李晓红这才明白过来,可在她的心里,满满地装着一个人,再无别人的空间。在她艰难地压制着自己的思念的日子里,王志远仍旧会不时从她的心底蹦出来。此时,面对另一个男人的表示,李晓红想的却只是——志远,你还好吗?
李晓红坚定地没有打开这封信。当这天刘绪再来找李晓红的时候,他的脸上多了从容与期待,他坚信他文采飞扬、感情真挚的热烈情书可以打动任何人。当李晓红试图把那封未曾开启过的情书还给他的时候,他仿佛从悬崖掉落。李晓红低着头,轻声地说:"对不起,刘绪哥,我有男朋友了。"这是李晓红第一次把王志远称为她的男朋友,这是即使在他们热恋的时候,她也不敢僭越的称谓。不得已说出这三个字,她脸上不禁羞得绯红。
此时,刘绪的内心从滚烫坠入冰点。既然名花有主,他对李晓红绝无埋怨,他唯一遗憾母亲为什么没有晚生他两年。他没有接过那封信,他满怀深情地再看了李晓红一眼,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
李晓红满怀歉意地将刘绪给她的信收好,这也是是她能给他的唯一安慰。想到曾美菁没回来,理发店没法营业,她拉上了卷帘门,关门闭户终日以挂面为食,等待曾美菁回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