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正值春暖花开,桃红杏白,微风细雨、孕育生命的美好季节。但今年却极为反常,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三月里那吝啬无比的雨和狂暴肆虐的风,以及大顺军李自成率军进攻北京城的漫天消息。
我叫朱徽娖,是当朝坤兴公主,崇祯皇帝和皇后周氏的次女,年方十六。出身皇室,我的身份天生高贵,但却并非唐朝安乐公主李裹儿之流。自幼在母后的教导之下,我也称得上精通诗书,擅长女红。时下局势艰难,父皇为国事操劳,母后也要帮助管理后宫,稳定京师人心。身为公主,我能做的也就是亲自下厨,烹制一些可口的饭菜,为父皇和母后稍解烦忧。父皇是不是位英明的皇帝,我不敢妄言,但绝对是位勤勉的皇帝,每天朝起早,夜眠迟,召集大臣商议抗击闯军大事。可我知道这大明朝的人心已经散了。
那些平日里慷慨陈词,忧国忧民的大臣们提不出任何有见地的方略,对于父皇的质询只是虚与委蛇,而背地里说不得早就安排心腹之人与敌暗通款曲,谋求后路了。世事如此,我亦奈何。就是在这种皇朝末路的情形之下,我遇到了他 - 周世显。虽然是父皇的指婚,但我其实也是满意的。
福祸双至
我知道父皇还是疼爱我的,虽然平日里他也不会有太多表示。但在这样艰难的局势之下,父皇还是下旨在达官显贵的子孙之中,为我挑选一个品貌兼优的驸马。我本不愿在如此情形之下给父皇和母后添麻烦,但为了让他们的开心一点,我还是遵从了父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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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仁这个死丫头,死活非要拉着我到乾清宫去偷看。这种不合礼仪之事,如何能行。可毕竟是为我选驸马,只偷偷看一眼,应该不妨事吧。嗯,好吧,那就只看一眼!
乾清宫内,此时一众王孙公子皆已散去。宫外空地上一个带有孔雀图案的画屏仍留在当地,两支雕翎斜斜地插在孔雀双目之中。殿内父皇正在同周钟和一个年轻男子在谈话。我和昭仁悄悄躲在廊下的柱子后面,侧耳偷听殿内的讲话。
父皇询问了周世显学问及所长,君臣奏对甚是相得。显然父亲对于周世显的学问和见地还是认可的。可当父皇得知周世显习文,而于武事方面,除了君子六艺的射艺尚可外,排兵布阵,领军作战之道并不精通,不由得显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也是啊,在这个世道,父亲最需要的是孙传庭,洪承畴,卢象升一类的将帅之才。乱世文章难保江山,仅有几分文彩的书生又能与国何益啊。
哎呀不好,这个昭仁也太不谨慎了,身形一动,裙角被风吹起,恰好被父皇看到。真是尴尬啊!
我和昭仁被带到了殿内,父皇看到我们两个的样子,脸上透出几份慈爱之情。而周世显则在一旁谨言守礼,目不斜视。想不到,他还是个谦谦君子哩。父皇让我上前与周世显相见。我明白这是给我一个机会看看是否对这个射中雀屏的青年才俊是否满意。于是羞答答上前去,受了周世显一个臣子之礼。我偷眼观瞧,只见他很年轻,长相俊美,彬彬有礼,俊逸中透出文雅。他的头发乌黑,脸色光润,眼神深邃,似乎能看透一个人的心。
我知道他并没有看我,按照朝廷的礼仪,他此刻应该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但我仿佛感受到了他温暖炙热的目光,心却怦怦直跳,脸也有些温热。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想必说的就是此等人物吧!
正当我心思迷离,感觉恍惚之时,忽然殿外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小内监,手里捧着一封十万火急的火漆封口文书。父皇接过王承恩呈上来的文书,看了看文书,又看了看我,稍作思忖便让人下旨加封周世显为驸马都尉。然后又向我投来一个了然的笑容,便急匆匆带着周钟离去了。
大殿里此时只有我和周世显,昭仁那个死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余下的几个宫女太监只是低着头站在一旁。我大着胆子望向周世显,问道:“周都尉,不知你对父皇加封你为都尉作何想?”
周世显神色坦然,平静地回答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世显不敢妄加揣测。”
“呆子!”我心中暗恨,脸上也不由得有些火辣。不知道该不该再问得真接一点,可此等事情,叫我如何开得了口呢。
周世显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连忙又道:“公主兰心蕙质,温婉娴淑,世显早有耳闻,今日得以面见天颜,目睹公主风采,世显更是心折。”
啊,他这是在夸我吗,难道说他是喜欢我的,我的心跳地更历害了。难道说这就是我示来的驸马,一辈子的良人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只听得殿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昭仁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面色煞白,用几乎哭出来的声音对着我说道:“姐姐,不好了,闯贼大军围城了!”
静!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昭仁和呜咽之声,整个乾清宫内一片死寂。我感到天地旋转,地在动摇,整颗心仿佛飘浮在空中,无处借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耳边响起一个沉着温柔的声音:“公主,无需惊慌,事情尚不明朗,公主可暂时回宫休息。不论如何,世显定会与公主共同进退!”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告退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居住的宫殿的,只是牢牢记住了他那句“共同进退”之语。以后的几天里,我没有再见到他,宫内一片混乱,不时有宫人逃走,父皇和母后也不再约束,父皇已经有两天没有上朝了。实际上即使父皇上朝,也没有几个大臣会出现在朝堂之上。他们都是懦夫!
至于周世显,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很快就不是公主了,或者说我很快就会成为一名前途未卜的亡国公主了。他还会记得那句“共同进退”之言吗,他还会认我这个即将成为亡国公主的妻子吗?
我的都尉啊,你若不离我便不弃,你若驾鹤西去,我必忠贞不渝。
皇朝末路
闯军一路东进,各地望风而降,唯宁武太原二地奋起抵抗,然敌军势重,无力回天。
大同总兵姜瓖投降!
宣府总兵王承胤降!
居庸关监军太监杜之秩、总兵唐通降!
真定太守邱茂华、游击谢素福降!
大学士李建泰降!
守城太监曹化淳打开广宁门,降!
三月十九日清晨,兵部尚书张缙彦主动打开正阳门,降!
李自成,这个断送了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国运的敌人,在卖主求荣的太监王德化引导下,从德胜门入,经承天门步入内殿。
我的父皇啊,偌大个大明,满朝朱紫,在此危难之局,降了少数几个忠臣之外,尽是不战而降。除了老迈的太监王承恩还形影不离地陪着他之外,他已无一个可用之人,无一名可战之兵了。大明要亡了!
剧照当我看到父皇提着宝剑向内宫走来时,我已经明白了,是到了殉国的时候了,我大明的祖训是“天子死社稷,君王守国门”。百姓供养多年,如今是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母后在和父皇相拥而泣之后,在宫内自缢,各宫嫔妃们也在诏命之下,或饮鸩酒,或白绫一匹。
我眼睁睁看着昭仁被父皇抱在怀里用剑刺入胸膛,一边哭泣一边说着:“父皇,我怕,我怕疼。”
我眼睁睁看着父皇提着剑向我走来,我本能地想躲,但是又觉得自己太没有勇气,还不如昭仁。接着只觉得左臂一阵巨痛,我便陷入到昏迷之中。隐约中我听到父皇哭泣道:“汝何故生我家!”我又仿佛听到周世显在和父皇争吵,似乎讲了一句什么:“她若不离,我必不弃!”
好累,我终于可以休息了。无尽的黑暗中,我时而高兴,时而难过,难道这便是死亡的感觉吗!
三天以后,站在周钟府上的花园里,我终于知道,自己并没有死,父皇或是出于骨肉之情,刺我的那一剑偏了寸许,只是把左臂给刺伤了。后来我被周钟发现,把她抱回家中藏了起来。听周钟安排照料我丫鬟说,北京城现在一片大乱,闯军进城后,初时还算守规矩,但现在已经有将领在纵兵掳掠了。至于我的父皇,在手刃我的几个姊妹后,也在煤山之上,他经常眺望京城景致的地方自缢而亡了,归天之时除了大伴王承恩在侧,竟然没有一名大臣相伴。王大伴啊,那是多么慈祥的一个老人啊,都说我朝阉党专权,祸乱朝纲,可临了却是一个被人指责祸乱朝纲的太监陪父皇殉国,而那些复社清流,文武大臣都忙着讨好新主子了。
剧照至于周钟为什么救我,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欢这个人,不是因为他没有陪同父皇殉国,而是因为他现在已经开始上书李自成劝进称帝了。恶心啊!这世道人心竟如此不堪,国朝巨变,先帝尸骨未寒,这些个乱臣贼子就开始向新主子邀宠了。至于周世显,我已经不愿意去想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我与他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
帝女夭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浑浑噩噩,无喜无悲,哀莫大于心死,这世间再无什么能让我感到心痛了。唯一让我稍感安慰的是,周钟家的小姐瑞兰颇有忠义之心,对我悉心照顾,百般开解。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没过几天就听说闯贼在山海关吃了败仗,被吴三桂、清军的合击,已经开始败退回北京了。这些都已与我无关了,现在的我只是亡国公主,弱质女流,寄人篱下得以苟延残喘而已。
一天,再次发生了一件令我心生死意的事情,瑞兰告诉我她的兄弟宝伦打算出卖我给即将入主京城的清主以求荣禄。我心中本就万念俱灰,经此一事,更是心无半点苟活于世的念头。我及堂堂大明公主,即便是亡国的公主,也不想被人当做奇货可居,用来邀功买赏。瑞兰不许我死,她告诉我,留都南京仍在,希望我好好活着可以想办法逃到南京去,还有机会看到复国的一天。非是我贪生怕死,如果有机会复国,我想亲眼看看那些背主求荣之辈有何下场。于是瑞兰巧施移花接木之计,命维摩庵主持以意外身亡的道姑慧清身份和我对换,周钟和宝伦遂以为我没能熬过伤病,已经去世。我再次得以脱离险境,逃出生天。
化身慧清的我在维摩庵上平静地生活着,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平日里早晚课业,外出劳作,我再也不把自己当作一名公主,也许我将会在此终老一生。一日外出拾柴时,我竟然遇到了周世显,他依旧是翩翩公子,风雅才俊。他望着我,眼中满是怜惜。可我为什么要让他怜惜呢,看着他被剃得发亮的前额及后背上拖着的长长的,猪尾巴一样的辫子,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恶心。又一个奴颜婢膝,卖主求荣之辈。我这算是遇人不淑吗?
我假装和他不认识,拒不相认,可这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竟然一直追到庵中的观音像下询问。我不理他,他竟以杀相胁,这个无赖货,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啊。唉,认他又如何,似我这等亡国之人,本应随父皇殉国,机缘之下,苟活于世,那怕再被人出卖死掉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庵中非吐露心声之所,他约我晚间在紫玉山房重聚。我答应了,可我却并不知晓,我们的谈话竟然被新到任的维摩庵主持听到了,一场新的变故就在眼前。
剧照
洞房花烛夜,在清室的安排之下,我和周世显在乾清宫前当初选婿及定情的含樟树下完婚。是夜,落花满天蔽月光,我泪湿浓妆,为父皇和母后上了最后一柱香,遥祝他们往生极乐,归于安宁。我看着世显,不知他是否后悔与我在这种情况下成婚,我无法给予他荣华富贵,无法给予他温柔缠绵。我给他的只有一杯兑了砒霜的毒酒,和相伴共赴泉壤的承诺。他的痴心,他的衷肠,我只有到了地府再与他共觅平安门巷。
唉,盼得花烛共谐白发,谁个愿看花烛翻血浪。
唉,我误君累你同埋孽网,好应尽礼揖花烛深深拜。
再合巹交杯,墓穴作新房,待千秋歌赞注驸马在灵牌上。
将柳阴当做芙蓉帐,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
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
乘着众人不注意之时,我二人一同仰毒,自杀殉国。相拥抱,相偎傍,双枝柳树透露帝女香。帝女花,长伴有心郎;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
历史独白
《帝女花》中有关长平的故事,见载于《明史》卷一百二十一〈列传第九.公主.庄烈帝六女〉之中:“长平公主,年十六,帝选周显尚主。将婚,以寇警暂停。城陷,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又斫昭仁公主於昭仁殿。越五日,长平主复苏。
大清顺治二年(一六四五年)上书言:“九死臣妾,局蹐高天,愿缁空王,稍申罔极。诏不许,命显复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钱车马锡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赐葬广宁门外,余三女,皆早世,无考。”其事极受清初士林所传诵,吴伟业有《思陵长公主挽诗》、张宸有《长平公主诔》,皆述其事,吴诗云:“谥号千秋定,铭旌百祀彰。秦箫吹断续,楚挽哭沧浪。”对其凄美的一生,不胜悲伤。
野史传奇
剧照坤宁公主的传奇故事,经文学渲染,被神化和传奇之,金庸先生的《碧血剑》中爱上袁承志的阿九发娘;《鹿鼎记》中韦小宝的师父独臂神尼九难,都是坤宁公主朱徽娖化身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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