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很迷恋一个人爬山,独自攀上家后面那个并不高的小山坡,拣一块突兀的石头坐下,然后双手拢成小小喇叭,笼在嘴上,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尽情呐喊。有回声从山谷的那一端传来,应和着我的呼喊,空空的山谷顿时在这呼应中变得充盈,如同我幼小的心。
或许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来自人群中的回声,就像嘤嘤鸣叫的鸟儿一样,求其友声。每个人不拘性别,无论贵贱,都隐隐约约有着高山流水求知音的向往,这个知音就好比我们的回声,你在这边呐喊,他在那边回应,甚至你什么都不用说,只需拈花一笑,那个人便能痛苦着你的痛苦,欢喜着你的欢喜。
小说中常常有这样的老套情节,男主角一见女主角,便感叹似曾相识。宝玉初见黛玉时,便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在我看来,这种感觉并不仅仅停留在“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层次上,而是我们在另一个人身上,遇见了我们自己。
人类总是被那些和自己特质相同的人深深吸引。在此之前,那个深藏于内心的“自我”可能沉睡着,被忽视被遗忘,直到和某个人劈头相遇,甚至只打了个照面,那个沉睡着的“自我”就会被唤醒,那一刻,我们才找到了自己。
知音难求,知音型的爱侣尤其难觅。千百年后,人们纷纷为杜丽娘那种情之所至,可以生可以死的深情所感动,殊不知,在丽娘而言,只不过是情欲的觉醒而已,就算没有柳梦梅,她同样会爱上张梦梅、李梦梅、西门梦梅。
这世上情侣千千万,但其中九百九十九万的人对于他的另一半来说,根本就没有不可复制性,所以我们绝大部分人的爱情都貌似牢不可摧,实际上可以在弹指间灰飞烟灭,替代品无处不在,我们和对方都太容易被另一个人取代。
所以我相信,尽管宝玉博爱,可钟情的人始终只有黛玉一个,因为他们具有共同的精神世界,并为了捍卫这个精神世界而与现实世界负隅顽抗。宝玉因为结交戏子琪官被贾政暴打后,黛玉去看他,哭得一双眼睛肿得核桃儿似的,说:“从今以后,你都改了吧。”这话当然是试探,所幸宝玉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很硬气地回答说:“便为了这些人,我死了都愿意。”宝黛之间化嫌隙为知心,当始于是。
唯有黛玉,才会懂得并欣赏宝玉的叛逆和反抗,他们有着同样敏感多情的心灵和自由奔放的灵魂,彼此都是对方在人群中的回声。焦大自然领会不了林妹妹的好处,即便是宝钗湘云,也不能领会到宝玉真正的好处,他们的生命,因为彼此的存在才能更加焕发光彩。
在高鹗的续著中,失去了通灵玉的宝玉,变得痴痴傻傻,恰恰这个时候,凤姐安排了调包计,宝玉和黛玉越来越有隔阂。我宁愿理解成,是因为失去了黛玉,宝玉才华彩尽失。
如果沈三白和芸娘没有相遇,他只是一个庸碌怯弱的世家子弟,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平凡娇憨的小家碧玉,他们只对彼此重要,在其他人的眼中则卑微如草芥。如果金世遗没有和厉胜男相爱,而是选择了谷之华的话,他将永远抛弃那个阴郁桀骜的自我,成为人们心目中光明磊落的大侠。
我们执着于所爱,是因为借由爱可以完成自己。
我们爱上和自己相似的人,是因为想借另一个自己来抚慰自我。
这世上,最懂得你的梦想和向往,最能抚慰你的伤悲和苦痛,最能化解你那些难以启齿的羞愤的,其实只有你自己。
而那个和你灵魂相契、心口相通的人,至少有八成像你自己。
很多时候,我们都会排斥、抵抗甚至厌憎那个像自己的人,就像金世遗一样,觉得厉胜男就是他的影子。但那个曾让我们排斥、抵抗甚至厌恶的人,最终会成为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没有人可以摆脱另一个自己。
有时候想想,天地之间,如若真的存在着另一个自己,那我们之间的相遇,将会怎样的惊心动魄?在此之前,我孑然一身;在此之后,我默然欢喜。如同回到幼时那个小小的山谷,始终有回声响应着我的呼喊,纵使天大地大,也不会觉得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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