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头发吹到一半,刚把风调至低档,就听见外边沙发上响起“踏破红尘望穿秋水只因为······”,才听真切,声音就没了。小宋照了照镜子,觉得差不多了——一头笼着湿热气雾的齐肩发。
电话是小宋妈打来的,要小宋给她送两百块十块二十的,原以为带够了,哪想到今天有两家运转手疾,才一圈就打得她钱不凑手。
“不是可以先记着,临了一起算吗?”
“哎,我记性不好,省得差人家钱还要人家帮我记。”电话那头语速很慢,小宋顶受不了人家优哉游哉地烦她做事,“这多远,叫我送?”
“反正你没事做,哎,你打的什么?一万?一万我吃······哎呦喂,养你这么大······”
小宋把手插进头发里搂了搂,“还是那个古清棋牌社?”
“古清今天满了,我在它旁边,往左第四家。”
“也是个店吗?”
“也是个店。”
“什么店?”
“寿衣店。”
后来小宋始终不愿意承认那是一次相亲,她只是说:我和小解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家,我妈在他家打麻将。当然她不会主动告诉人家小解家是开寿衣铺的,人家实在要问,她就说,嗯,做的是丧葬业,准确的说是葬礼一条龙服务。这样说是很恰当的,因为小解家里不仅卖寿衣,出租冰棺,还联系僧道,负责客户家中送葬前后的诸项事宜,清明冬至还卖些冥币元宝黄表纸。
寿衣铺门店不需要看着,小宋站在店外,就看见里面挂了几件寿衣,很是肥大,宝蓝、大红、苍灰,真是触目惊心。她很记得小解家通到后院的小门,不能从外往里开,只能从里往外开,因此门一推,小解那站在门后黑衣黑裤,皮肤挺白的形象就呈现在了眼前。然而小宋当时不想:真不愧是开寿衣店的。
而小解当时也不过觉得小宋头发好看,下巴好看。
顺其自然,两个人见了第一次面,就了有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后来的天天见面。而让这变成他们二人之间顺其自然的原因仅仅是,他俩都二十六七了。
而那次相亲实则是一桌牌友共同的谋划。那日,小解妈趁小宋妈连胡三牌正乐不可支,赶紧拿脚踢了踢王大妈,王大妈推牌回眸间,瞥见对过张大妈对她会心一笑,于是随意道:“小艾呀,多久没看见你家小宋喽,我老还记得她上高中。”张大妈道:“人家姑娘都工作两三年了,还上高中呢。小艾,我也好久没见过小宋了,她也一次没来过。”张大妈说得好像在自己家,忘了这里是寿衣铺。
王大妈伸手抓牌,接道:“孩子大了是不愿意让我们见的。姑娘现在什么样子呀?”
小解妈坐在那儿只是淡淡地笑,对宋家的女儿不表现出一点八卦态度。王大妈又说:“把姑娘叫来我们看看。”
这时,小解妈才为了安抚王大妈似的,说:“就叫来看看吧。”
张大妈问:“人家孩子不上班啊?”
小宋妈此时手里一副一条,一副三条,适才又对了一副七条,心中得意,这才开口道:“她这几天不上班。”她其实知道小解妈近来的心思,张大妈约她饭后散步时提过。
两三个月之后,小宋发现所有人都开始玩真的了,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在打算她和小解结婚的事,只有她还漫不经心,于是她也赶紧调整态度,以免措手不及。小宋比她的朋友们多看了点小说、电影、电视剧,有时不免多想:真的就是小解了吗,也许是倒数第二个?她还没有踏破红尘望穿秋水轰轰烈烈过,居然就和一个寿衣店的小老板谈婚论嫁了?
往后的牌桌上小宋妈和小解妈像是固定的搭子。张大妈前些日子对小宋妈说想当媒人,小宋妈笑笑,没有表态。王大妈看小解妈都在趋附小宋妈,以为媒人位置非张大妈莫属,近来颇有些功成身退的意思。不管怎样,小宋妈是非常满意,因为她总是赢钱。
虽然小解扮演的角色已经直接从男友跳转到了未婚夫,小宋仍然断断续续地焦虑。新年将近,小宋的朋友都知道她明年要结婚了。
小宋何尝没有想过爱情的问题,虽然她从未遭遇过。她觉得生活太平淡了,相处太平淡了,小解的性格太平淡了,平淡成这个样子,居然就结婚了。这有点像“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道理——三千红尘沾到她身上只有一粒。
小解工作不忙,经常帮着家里打理打理。他和小宋谈过关于家业继承的事,小宋委婉地说:你开玩笑吧。他半认真半戏谑:本地的丧葬风俗其实算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小宋摆摆手:不缺你这个非遗传承人。
小解觉得他们的感情很顺利,状态很适合结婚。他清楚地知道感情这东西并不一定都能成爱情,何况爱情并不一定存在呢,如果单为了用实践证明那玩意儿的存在,倾生等待的话,那他不成了艺术家了吗?还是个大概念上的行为艺术。如果并不存在,或并不在他的生命中存在,那真是佛家说的:犹如煮沙,欲成佳馔。
年后几天小宋妈经常去小解家打麻将。有次直打到半夜,那充作牌室的斗室没装空调,唯一的取暖器竟中途歇菜,一桌人坚持了一会儿实在冻得受不住,只好意犹未尽地散了。次日,小宋妈与邻居说起昨夜的遗憾,邻居道:他家不是卖寿衣的吗,冷就一人披一件嘛。小宋妈呸了一声,随即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却涌起一阵不爽快。
因此,小解妈还需继续与之在牌桌上周旋。
不过世事无常,很快主动方就变成了小宋一家,此事说来颇具些戏剧性。
那天下午,小宋妈和小解妈照例在古清棋牌社打麻将,小解妈打了一个九条。她是思量再三才打出来的,因为在此之前还没人打九条。
打完她就松了一口气——没有人杠九条,连吃也没有。于是下家摸牌,打出一个三万。“吃!”小解妈喜滋滋的,这样她还差一张牌就胡了。然而没等她摊出手里那两张三万,小宋妈突然道:“啊,你刚打的九条?”另外两人怪她又走神,说就怕她走神,她老这样子。但这次情况不一样,小解妈有可能被此举截胡。
没等小解妈反应,小宋妈又说:“哎呦,九条,我才走神了,我杠的,我杠九条。”
“不行,对家都抓过打过了。”王大妈道。
小解妈没说什么,算是让给了她。然而其后一直郁郁不欢,一句话也没和小宋妈说,与平常判若两人。
四圈麻将打过了晚饭饭点,出了棋牌室,小解妈打了声招呼就径自回家了,连一句“来我家吃饭”的客气话都没有说。小宋妈心里觉得出滋味,她从她递20块钱过来的动作里就察觉到了。她虽赢了她的钱,却失掉了她的亲附,心里满是没来由的虚皇。
于是小宋妈回家就打了个电话给小宋。
其时小宋和小解在外旅游,爬完山刚回酒店。两人之间同时也存在着某种不豫。
事情发生在这天下午下山的途中,小宋两腿酸软说要休息,小解说,好,休息一下。小宋说想喝水,小解说,下面就有得卖,等会儿下去买。休息的石阶离卖水处很有一段距离,但小宋说:“你去买嘛,我真的很渴。”
小解说:“来,我背你下去。”
“不要,别把我摔下去了。”她知道小解开玩笑,山太陡了。
“我给你捶捶。”
“那个,还是给我一瓶水吧。”
小解低着头,脖子晒得红黑,好几注汗顺着淌,他拿帽子擦了把汗,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爬上来把一瓶农夫山泉递给小宋。小宋喝两口,站起来说,走吧。小解撑着两条腿也站起来。
又走了一会儿,小宋问,你不渴吗?小解转头看了她一眼,不渴。脸上却很木然。
当一个一向讨好你的人突然不再讨好,当一张平日温和的脸突然木然,你的桀骜也就无人反衬,当下便不由自主反过来想取悦对方。
后来小宋想,到底那时是自己喜欢他的心趋使她靠近他,还是他那仅有一刹的木然的脸?那一刻,好像有个声音告诉她:快对他好一点吧,不然他就不喜欢你喜欢别人去了!
小宋妈在电话里说:“小解人挺好的。”小宋说:“嗯。”小宋妈说:“你对人家好一点。”小宋说:“嗯。”
两人各有心虚,只是互相并不知道。小宋妈往后时常做梦,梦见自己错打一个九条,把女儿输给人家了,她给人家讲梦到的事,从不提这个梦的出处。
彼时小解家自然想不到这许多,他们很快“忘仇”,三姑六姨来他家聚餐只知道婚期已定。他们每次都不免谈到小宋的情况,几乎就是为着打听小宋而来的。亲戚们几乎一致认为这是缘分始至——辗转至今终于遇到一个可以速速结婚的人。小宋长得好,学历也相当,家庭在小康之上。就是独生子女,脾气恐怕日后才知道呢,——这个不管,反正小解也是一样;还有就是妈妈爱打牌,不爱理事,——这个也不管,反正小解妈也一样,这样说来就更是缘分了,真有缘呐。
除了小宋,大家顶多想到是缘分,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演戏呀,肉麻不肉麻。
可是小宋想,就算生活不是浪漫主义,也是可以说“我爱你”的吧。于是那天放假在家吃饭,小宋帮她妈剥完大蒜,洗了两次手仍然余味不绝,她把手指头聚在鼻子底下闻,第一次觉得这味道那么真切而温情,“给小解做饭”她脑子里跳出来这么个念头。——她闻到了来日朝朝暮暮的烟火味,新鲜、甘甜又平实静好。她给小解发了条信息:我以后给你做饭吃,我爱你。
小解看见信息,笑眯眯地回了个“好”字,单手拎了两打黄表纸往库房走去。
于是,今年的五月二号他们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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