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双

      他最怕别人知道他其实是单身。

      从他第一次向人撒谎说自己有个美艳动人的女朋友开始，他就无可救药地患上了这种绝症。

      他必须要进行无懈可击的伪装。

      譬如他现在正在酒店订房间——订的大床房，当然这还远远不够，他还对前台服务员说，“要双早。”

        不过明天早上他可不能一个人下来一楼大厅吃饭，那样会露馅的，他必须得叫服务员送到房间来，两份早餐，一份吃掉，另一份严严实实包起来塞到背包里。

        要说到他的背包，那更是“妙应无穷”了——口红，是要自然地印在枕头上；香水，要喷一些在衣柜中；最狠的是一把从理发店收集的长发，挑出几根来放在枕头上和卫生间的地上。

        毛巾牙刷杯子两份都要弄湿留下使用痕迹这更不用说了，做过无数遍之后，这些对他而言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的事。

        当然他不止要做给酒店的工作人员看，更重要的是需要让朋友圈微博各种社交软件上的所有人知道——这时候他的“百宝袋”又起了作用——他会在卫生间的镜子前自拍，背景是蒸汽氤氲的玻璃门的一角以及架子上挂着的蕾丝内衣，对了，还有浴室门口的36码高跟鞋。

        并不需要什么文字，一切尽在不言中，发布，然后等待蜂拥而至的评论和点赞。

        然后他要抱着手机靠在床头一直刷新，翻看点赞和评论，有人瞎起哄的，当然也有人酸的，可他千万不能失手回复——在今晚，他可是“很忙”的！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能安然入眠了——等下！等等！还不能睡！他忽然从床上跃了起来，将衣柜里挂着的另一件浴袍扯下来扔在了床边。

        万幸最后记起来了，这可是不小的破绽，他想。这回他是真的能够睡了。

        第二天的一觉醒来，意味着他的周期性表演就这样落幕了。现在，他身边的同事朋友亲戚，哪怕是酒店的前台和清洁的工作人员，都会以为他在昨晚与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展开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约会。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到计划的下一次表演开始之前，就都没那么辛苦了，他只需要时不时伪装出一通甜腻的电话，再偶尔找同事小姑娘代购一些化妆品和包包，当然有时候也需要买一些手表打火机来伪装成女朋友送自己的礼物，或者也需要偶尔为自己准备一份花里胡哨的爱心便当带到公司。

        自然不能够做得太刻意，更不能一直挂在嘴边惹人嫌，只是绝不能在各个细节上露出破绽。甜腻的电话在茶水间偷偷打，自然会有来泡咖啡的同事不经意地听见；女孩子凑在一起讨论买买买的时候，随意地插上一句“生日节日送女孩什么比较好”就能轻易融入她们的话题，甚至得到代购的优惠；从不戴表的人在某一天偶然从衣袖间露出金属光泽，一直吃食堂的人忽然在午间用微波炉热便当，这些则根本无需刻意地去引人注意。

        毕竟他不希望太过张扬而扫到其他人的兴，他只是想扮演好自己，滴水不漏地扮演成双的自己。甚至他不介意为了演好这些而成为一个别人眼中的妻管严——他很少参加同事聚会，不泡吧，不喝酒，不抽烟，不去任何声色场所，更不能跟其他女孩有着暧昧关系。

        实际上他也没有心力去应付这些，布置这些场景和剧情，已经足够让他花空心思了。但他只能过着这种心力交瘁却又让人艳羡的日子。

        但这些终究还是太寡淡了，时间长了难免让人起疑，所以他依然需要编排周期性的表演——无论是自驾游中酒店的浴室，还是节日晚餐的烛光，或者热门电影的票根，他都得心应手。

        他查看了他的表演日程，之后的一段时间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日子，哪怕是他自己设定的各种纪念日也都还要很久，这意味着也许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需要用一点别的办法来让别人注意到他有那样一个“真实存在”的女朋友。

        可是该用什么办法呢？除了秀恩爱，还有什么办法证明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对了，吵架，吵架！哪有不吵架的情侣呢，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孩子，再怎么温柔可人的女孩子也会有小脾气的，她必须要有一点点的吃醋一点点的无理取闹，这才能证明她在不可自拔地爱着他。

        ——是啊，他们早该大吵一架了，即使他是那样一个忠诚自律而不失浪漫的男人，即使她应该是一个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女孩，即使他们应该是深爱着彼此，可从没有吵过架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是的，一年多不吵架的小情侣太不合理了。

        一场吵架的独角戏可没那么简单，吵架的契机必须浑然天成，而之后的和好也必须顺理成章——即使安排好的那些剧情可能并不会有人问起，但他不允许出现任何被问住的可能性。他深知，临时编造的东西根本禁不住深思熟虑，他必须准备好万全的剧本，经得起所有人考验的剧本，否则这么久以来他的所有精心策划都将功亏一篑。

        而在吵架与和好之间的这段时间，他需要扮演一个失意落魄的人，偶然敏感偶尔又要心不在焉，他需要强颜欢笑，需要落寞失神，需要一点点能被人察觉到的不在状态，大概还需要去酒吧借酒浇愁与人互诉衷肠……不！还有更好的办法，他还可以加班——他可以是一个用拼命工作来逃避家里的不快与争执的男人！

        如果有人能够察觉到他的异状，那么他精心准备的剧本就有了用武之地，即使没有人关心，他也需要找一个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办法——直白的诉苦太过刻意，他可不能用这种低级的招数。

        就在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构思剧情的时候，那间熟悉的蛋糕店的香味飘了过来，他又像往常一样，在回家之前去买了两盒芝士蛋糕——是的，吃的用的都必须成双，这是他一贯伪装的原则，这种愚蠢的失误不被允许出现在他身上。

     

        他走出蛋糕店，站到路口等绿灯去到对面停车位。他身边站着一对同样在等的小情侣，男孩端着一盒芝士蛋糕小心翼翼地用小勺挖了一大块蛋糕喂到女孩嘴边——

        女孩笑着躲开了一点点，摇摇头，“你先吃吧。”

        男孩抿着嘴看着女孩，“你吃吧，我喜欢看你吃。”

        ……

        “好吃吗？好吃我下个月发工资了还给你买。”

        “我不吃了，你吃吧。”

        ……

        “下次不要买了，太贵了。我尝尝就行了，而且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味道……我还要减肥呢。”

        ……

        小情侣说话声不大，可他却忽然开始了浑身不自在，脸上在发烧。躺在透明塑料袋子里的两块蛋糕此刻就像两块散发着让人恶心的恶臭的腐烂的鱼，让他格外难堪，以至于绿灯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

        他手里的重量和他空落落的身侧无疑彰显了他的孤独和愚蠢，他能感觉到其他人人在纷纷绕着他走，感觉到有嘲讽的视线落在他的背后，甚至能感觉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他夺路而逃，仓惶地钻进了车里，将蛋糕朝着身侧空荡荡的座位上砸了过去。

          ——去它狗屁的成双。

          他忽然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疲乏，为他一直以来毫无意义的可笑的成双原则。

        你问他为什么不去真的找一个女孩在一起？别开玩笑了，他怎么能够让一个女孩子知道他是单身呢？

        疲乏过后他还是得继续伪装，甚至是需要更努力地伪装，他得用更大的火候来编造这个并不存在的女朋友，他迫不及待地需要更多的更实际的东西来证明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绝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一直都是这样挖空心思地来伪装自己有一个女朋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是这样一个活在虚伪中的可怜的，可悲的单身。

        他就是这样战战兢兢地维护着一个一碰就破的泡沫，一旦破裂，他马上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开始，他只需要在泡沫上轻轻匀上一些水，但到现在，他不得不用血和泪维持泡沫表面的水分。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是的，这并不是什么大的错误，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漏洞，他不能因为这个乱了方寸，他必须马上补救，马上策划并开始表演一次完美无缺的吵架冷战然后和好如初。他不能留给任何人质疑的时间。

        然而实际上，上一次有人问起他和他的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甚至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在路边停着的一辆车里，坐着一个懊丧的男人。

       

          当然，他自己毫无察觉，他发动了车子，掉头去了公司的方向——是的，他要去加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