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家里的电话,爸爸说三爷爷去世了,这位99岁的老人,终究是没有熬过百岁大关。印象里,这位老人,常常坐在村口的柳树下,吸着旱烟,迎着夕阳,不知在等待着谁。
时光苍老,你是否还在?我奶奶说,他在等他去台湾的儿子。
记得爷爷说,三爷爷的儿子是国民党,三几年的时候从军校毕业,是我们那个小村庄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参加了国民党,南征北战,留下一双父母。在那个乱世,一封家书寄出去也不知何时能到,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到。三爷爷记得他儿子部队的番号,曾经思儿心切寄去过一封信,却石沉大海不知所踪。
似乎从他的儿子走出家乡的那一刻,他们就注定再也见不到了,只有偶尔的几封信告知老汉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在打鬼子,升了排长,在南方,在和共产党打仗。最后一封信寥寥几语,似乎是匆忙中写的,告诉父亲他去了台湾,等到战争胜利了会来给老父亲养老送终。
那是1948年,三爷爷的妻子因为思念儿子又感染风寒不幸去世,曾经还算幸福的一家,只留老汉一个人,孤苦伶仃,却仍在等待。
等待着漫长的时间,等待着新中国成立,等待着国民党缩居在台湾那个弹丸之地,等待着村前的垂柳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等待着自己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脊背逐渐弯曲,等待着自己的希望从渺茫到更加渺茫,最后只余下了无力却又执着的等待。
但是国民党家属的身份还是给老汉带来了麻烦,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是我的三爷爷,文革时村里搞批斗,老汉的身份让他在50多岁的时候,被赶到了高台上,带着高帽子,手被反绑,颤颤巍巍的蜷缩在昔日的乡邻的眼前,听着那一声声恶毒的辱骂和对他儿子的诅咒。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是什么,应该还是他那在台湾的儿子吧。那个时候,我的老爷爷是村支书,又因为早年的革命生涯在群众中颇有话语权,看昔日好友一把年纪还要受这种苦,冒着风险把他保了下来,认他当了三弟,老汉也就成了我的三爷爷。
文革过去后,三爷爷的生活重归平静,照常下地生活,照常坐在村前那棵柳树下等待着什么,数年如一日,以至于常常有人对三爷爷调侃:又来接儿子啊。三爷爷也只是呵呵笑着答一句是啊,即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大陆台湾在打仗,他的儿子不可能回来,甚至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是不是还活着。只是,对着这个可怜的老人,所有人不约而同的说着他的儿子会回来的,明天就会回来了,即使都不知道这个明天什么时候会到来。
就这样,所有人都活在这个谎言里,所有人都是凶手,都情愿编织着这个虚假的梦。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80年代,具体记不清是哪一年,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一位自称是三爷爷儿子战友的人带回来了他儿子的亲笔书信。他还活着,在台湾,每天都想着回来,等有机会了就会回家。听家里长辈说,三爷爷拉着那个人彻夜长谈,问遍了所有有关自己儿子的事,甚至拿出珍藏了多年的酒,喝得酩酊大醉,嘴里不住的叫着他儿子的小名,高兴地像个孩子。送走那个人后,他请我们家所有人大吃一顿,巴不得昭告所有人他的儿子快要回来了。那个时候,我父亲已经20多岁,记得说起这件事,他也不住的感慨这位节俭了一辈子的老人头一次这么大方。
那位老人在宴会上抱着我当时还在世的老爷爷哭的像个孩子。
我父亲说,那是他见过三爷爷最高兴的一刻。
这也就注定了,后来这么多年,再一次无疾而终的从希望到绝望的等待。
我记事的时候,三爷爷已经80多岁,早已不能下地干活,我父亲和叔叔本来打算接他到家里养老,但老人不舍得离开他住了一辈子的破房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人还在等,可是他们什么都不能说,老爷爷有遗言,我父亲和叔叔要给三爷爷养老送终,并且不能干涉他的事,尤其是在他儿子这件事上。这两位一起走了70多年的挚友,太了解,也因为足够了解才心疼,才惺惺相惜。
我小时候,常常跟着三爷爷去村口的大树下玩,听三爷爷絮絮叨叨的讲着他儿子的事:他儿子当年是村里唯一的军校毕业生;他儿子打过小鬼子;他儿子是排长;他儿子在台湾给他写信说他快回来了,回来了就再也不离开了,给他养老送终;他在等着他儿子回来。
是啊,他一直都在等着他儿子回来,等着他那不知道在哪里的儿子回来。
后来,他的腿脚愈加不利索,却仍然颤颤巍巍的走到村口下的柳树下望着村口的方向,他看着那条路从泥泞不堪到修成光滑的水泥地,他看着村口逐渐通了公路,他看着那条小铁路建了又拆,他看着那棵垂柳逐渐衰老,就像他越来越拖不动的身子。一切都在改变,除了老人的等待,还有他那执意不修建的几十年的房子,是村里唯一的一处土培房,他怕儿子回来不认得自己的家,由着它越变越老,就像他自己。
没有什么是不变的,除了三爷爷的等待,不知道结果的等待,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虚妄,独独他一个,静默而固执得演着这场独角戏,别人始终不理解的独角戏。
回家的路上,望着窗外飞快掠过的风景,突然想起,在我12岁的时候,村里准备把村口那棵不知道多少年的垂柳砍掉,因为它太大了,占了村里要修路的地方。到了那一天,三爷爷不顾我们劝阻执意要去看,我被奶奶叫来陪他一起去。我们站在离施工现场很远的地方,看着那棵大树不断颤动倾斜直到完全倒在地上。三爷爷在我旁边安静的看着一切,树倒得时候,我听到他说:连这棵树都不在了,我的娃是不是不会回来了。我惊诧的回头,“回不来”三个字是家里的禁忌,谁都不许说,而如今这句话却从当事人口中说了出来,让当时的我提心吊胆,生怕三爷爷一口气上不来。只是,没有,三爷爷说完这句话后就带着我回家了,第二天仍旧推着轮椅去了村口。他那个时候已经走不动了,第一次向是我父亲提要求说要一辆轮椅,所幸还有力气可以自己推着轮椅去村口。如今回想,那时候的三爷爷,就好像是受了刺激突然清醒的精神病人一样,清醒后发现这个世界真残酷,连点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索性就继续不清醒下去了,直到他去世。
听父亲说,三爷爷去世的时候,还叫着他儿子的小名。
我站在三爷爷的墓前,他生前曾求我父亲把他葬在村口,但是村里不同意,说影响不好,这一代人,已经不再理解三爷爷的等待。最终我父亲把三爷爷葬在了我们家里村口附近的那块地里,以此满足三爷爷临终前想继续等着儿子回来的愿望。村支书不允许却也无权干涉,毕竟地方是我们家里的,我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回想三爷爷的一生,就像是一场过了时的盛装哑剧,如今,这场哑剧,最终还是以悲剧落了幕。印象中有一次过节家里聚餐,三叔在喝醉后问三爷爷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放下,不往前看?三爷爷当即变了脸色,不久后就借口身体不舒服回了他的土培房,三叔也被奶奶狠狠收拾了一顿。当年我也不理解,如今回想三爷爷的偏执,却只有几分凄然。在医院做志愿者的时候,每逢有病人去世,常常听到有人劝慰活着的人:斯人已逝,节哀顺变,日子还要过得。只是,再多的明天,还不是从昨天而来,惊惊皇皇。昨天这道坎,有的人迈得过去,有的人迈不过去,而对三爷爷来说,等儿子回来,几乎是他人生的全部,更何况三爷爷的执念曾经两次的死而复苏。可能他本人也知道他的孩子回不来了,可是,万一回来了呢。
曾经听过一个故事,国民党南撤的时候,人们要过长江,在长江边上订着一摞白纸,渡江的人在上面留下对家人的话。那些纸在寒风中扑棱的飞,甚至可能你刚写好,转眼白纸就被寒风吹走。每一个渡江的人都知道,写了很有可能没用,可是,要不要写?几乎每一个渡江的人都给亲人留下了只言片语,就像三爷爷的等待,这是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他们唯一能做的事,这种执念渗入骨血,这是那个时代的人最无力的反抗。
依稀间,似乎还能看到三爷爷站在村口的垂柳下,望着村口的方向,嘴里念叨着:狗子快回来了。那身影,萧索,脆弱却又带着固执。我想,如今的三爷爷,可能见到了他的狗子了吧,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那个我未曾谋面的叔父,可能也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静默却又执着的,找着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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