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兰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希望第二天不用醒来。更可怕的是，这样想时，她的手里还搂着沉睡的儿子。
她一手夹住盛着红酒的茶杯，望向窗外：今年平地升起的楼盘，进一步把大海切得支离破碎。
十五年前，她二十二岁，和丈夫陈云端租了这个房子来结婚。那年，她刚刚毕业，满心欢喜地迎接新的每一天，等待命运昭示她的与众不同。
那时候，窗外是烟火气十足的大片胡同，矮小的旧房子彼此推搡着，直直排到天地交汇点。在太阳出生的地方，大海的嘴唇热吻这城市，海的声音近在咫尺。
结婚第二年夫妻俩便生了陈飞海。陈飞海三岁时，他们咬牙用创业第一桶金买了这座房子。
如今，五山小区16号楼、青光悦意小区02号楼将海的笑容割去两边，随着“大溪地”私宅项目落定，精致的海景别墅沿海扎驻，一栋栋摆放整齐，像是牙齿找到了合适的牙龈，只留给龙兰巴掌大小的海景作为念想。不久，大小商贩如蚂蚁搬家占据了这最后一块“蛋糕”。
“咱们去吃烧烤吧？”，罗曼的信息来了。
龙兰离开前去陈飞海房间看了看。大儿子在准备中考，挑灯夜战，不知是和跑神赛跑，还是和死神赛跑。儿子没有天赋，先前夫妻俩为照顾生意也耽误了一些教育，总之如今陈飞海追赶得十分吃力，今天又趴在桌子上睡了。龙兰帮陈飞海把台灯灭了、笔帽盖上。她在小区门口接上挺着大肚子的罗曼，开车驶向大海的方向。
“天天吃烧烤，这次肯定是儿子。”，龙兰找出自己最爱的意大利民谣《桑塔路奇亚》。车的隔音效果很好。她们伴随着音符开始了夜旅。
罗曼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天赶紧让我生个儿子，绕了我吧。”
“生儿子，你婆婆奖励你多少钱？”
“这个数！”，罗兰眉飞色舞。
“十万？”
“你太小瞧她了，一百万！”
“感觉我嫁错人就亏了二百万。”
“别羡慕，你们家老陈也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罗曼慢慢消化着快乐的情绪，“哎，命运真够奇怪的。我从小就觉得我拿的是苦情剧本，都要认命了，结果结婚那一关，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
“确实，”， 龙兰想起十年前的这时，自己和陈云端应该刚从公司出来，一边看月亮，一边讨论着怎么创造出颠覆时代的定位产品，“虾米以为自己在前进，其实是海在涨潮。这就是命。”
她们赶在一对情侣离开后，赶紧占了个餐桌。大小摊位从海滩一边挤到另一边。
酒过三巡，她们醉了。龙兰将啤酒往桌上一怼，黄色液体星星点点地砸到手上，化成白色泡沫，随后消失不见，“你说啊，我是不是很无能。”
“你这是受什么委屈了？”，罗曼嘴角都是辣椒孜然。
龙兰目光呆滞，“我就像这个家的透明雨伞，廉价的东西。为他们遮风挡雨，也没人看得见我。”
“究竟遇到什么了？”
“不仅是透明雨伞，我更像是一只农舍的猪。如果雨伞可以承担遮风挡雨的高尚任务，猪就是个延续生命的工具。”
“怎么形容自己是猪？你那么棒，小区里没有妈妈的育儿知识比你丰富，连月嫂也不一定。而且你还组织大家开书会、认识彼此，这是很伟大的事情。我整个大学都想组织这种事情，直到现在也没做到。”，罗曼慢慢地说，“而且你们家老陈多好啊，白手起家，勤奋博学。而且不像我们家那位，少爷脾气……”，罗曼仔细打量沉默的龙兰，看到她皮肤长斑、眼眶周遭的皮肤又红又肿，“到底怎么了？”
沙漠绝望地望向大海，回忆起六个小时前的晚宴。
每周六，龙兰有宝贵的三小时，可以陪着儿子打电动游戏--虽说荒谬，但随着年龄增长，虚拟世界的魅力也日益增长。这一天，由于丈夫的生意，她必须放弃。她将孩子们穿得十分得体、自己也咬牙塞进去那条会闪光的裙子，一家人洋气十足地走入了本市最大的会客餐厅“满意阁”。龙兰很惊异地发现，原来丈夫的待客规格已经这么奢侈了。
这次见的是本次新京市寻山百公里越野跑ODIW赛事方聘请的本地采购总监，蒋鸣。而丈夫的任务，就是让蒋鸣更倾向自家公司研发的跑者GPS定位追踪系统。
本次特约出席的是一位华裔女性跑者，目测五十岁左右，Alice，出生于德国，是本次的赛事总监。Alice不懂中文，蒋鸣会结结巴巴地帮忙翻译，陈云端的英文配着乡音听着像反日剧鬼子的声音，酒过半寻后更是含糊不清，孩子们都忍着笑，龙兰也忍着笑。龙兰大学时候有短暂地做过学校英语角的小组长，现在则是啥也不明白。
Alice被灌醉了。她大方地挥手告别，并感谢陈家人的招待。龙兰按耐不住，对陈云端挑眉，“有戏吗？”
陈云端瞪她一眼。
见Alice离开，蒋鸣紧绷的小腹松下来，像葫芦一样吊在皮带上， “你们猜，Alice多大了？”
龙兰说，“五十岁吧。”
陈云端打断，“不可能，也就四十岁不到。”
蒋鸣说，“云端，你真厉害，怎么看出来的。”
龙兰刚想感慨Alice是不是生了二百个孩子才显得这么衰老，小女儿陈漫婷大喊一声，“八十岁！”
除了龙兰，所有人都在笑。
蒋鸣说，“三十九岁了。十几岁开始在太阳底下跑啊跑的，跑得现在褶子都能夹苍蝇了。”
“啊，也没有这么夸张。”，龙兰插嘴，陈云端又飞过来一个瞪眼。
蒋鸣继续，“这个女同志真不一般。中文半点不懂，也一个人飞过来做这个事。还说是努力了十年，才说服ODIW来我们这办比赛。寻山怎么也不需要这样一个干干巴巴的小老太太振兴吧，我们大老爷们还都在前端拼着呢。”
陈云端敬酒。
蒋鸣又说，“你看你媳妇，简直就是天下男人的理想。”，蒋鸣帮龙兰把酒倒满，“现在哪有女的还愿意生三个小孩的呀。而且，孩子们都那么顺她的意，能生，还能带。”
陈云端如释重负，“对啊，我老婆家务活做得一流，现在老大在准备中考，老二学跆拳道，小闺女学芭蕾，都是我老婆自己学明白、再带着孩子们学的。这样，我才能放心在外面。”
陈漫婷筷子一放，“你看龙兰兰像是会芭蕾的嘛？”
陈云端捏紧陈漫婷的肩膀，“ 不要叫你妈小名。没大没小。 没有你妈风里来、雨里去地带你上课，你啥也不会。”
陈漫婷蔫下来，口中念念有词，“我自己又不是不认路。”
蒋鸣问，“你闺女学这么久的舞蹈，今天氛围刚好，不如表演一下？”
陈漫婷一手一根筷子在空中指挥，“不，不，不。”
陈云端悄悄在女儿耳边说悄悄许诺着礼物，陈漫婷的笑容出现了。她一步步走到了包间里舞台上，优雅地向所有人员鞠躬。一瞬间，酒气熏天的包间骤然灰暗，只剩下一盏肃静的灯光关照着艳丽舞台上的天鹅。
女儿有着优雅修长的颈项、柔软修长的双手，连指尖都极有魅力。她在舞池中、在人群中，永远会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龙兰放起了女儿最喜欢的 《波莱罗舞曲》。随着陈漫婷的旋转，整个房间变成太空舱、随着地球的自转而公转。在乐曲的顶峰和低谷，陈漫婷的发丝像是被山谷的风撩动，而她的身体化作沿途的溪流。
蒋鸣带头鼓起掌来。他说出了那句龙兰听厌的台词，“不如，我们结个娃娃亲。我小孩也差不多大。”
陈云端喜上眉梢、激动得面红耳赤，“好……”
龙兰想起一路来时，丈夫的紧迫、纠结和紧张，以及过往数日，丈夫鬼上身般的喃喃自语：从小镇品牌，成为国际化品牌，并进入全球供应链。他们必须抓住本次机会。
“不要。”，陈漫婷表示抗议，“我不要结婚。”
陈云端比划着刚才的礼物许诺。龙兰认为，那或许是一根项链，或者手环。绝对不会是廉价的玩具。
陈漫婷说，“我已经决定了。你没法收买我的。”
龙兰被女儿逗笑了，而陈云端用眼角余光指责她。
蒋鸣笑盈盈的，“为什么不结婚呀？”
“结婚以后，就要在家里干活。我不要过上我妈妈这样的生活。我要成为舞蹈家，成为 安娜·帕夫洛娃 。”
我不要过上我妈妈这样的生活。
龙兰大脑一片空白，像是人生从小到大的一切都是一场巨大、恒远的梦。而真实的她或许正在绝望森林里徒步。她穿越热带雨林锯齿般的巨大树叶、跨过错综复杂的根系、躲过野兽的虎视眈眈，终于抵达内心深处的小屋。屋里，是小时候的她，和她的母亲，那个成功又自负的女人。小时候的她用身体抵抗着母亲，而母亲手中是她辛苦创作的诗歌，“妈妈，我不要过上你这样的生活！我不要！”。
蒋鸣的哈哈大笑将龙兰引回现实，“不结婚可不行哦，你的妈妈会伤心的。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你的妈妈多么伟大了，至于那个安娜帕，你长大就会忘记的，我们走着瞧。厉害的舞蹈演员都会编舞，我给你放一首音乐，你随性跳，可以接受挑战吗？ ”
陈漫婷一脸愠怒，但又有些不甘。
陈云端向女儿示意，压低声音，“说，敢，快说啊。”
柔和的音乐来了，顺着夜色再次飘入这憋闷的包厢。陈漫婷闭上双眼，此次，她融入一条沿山而下的河流，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龙兰知道，女儿不喜欢这种音乐。她警惕起来。这首音乐会为女儿带来什么，会让她爱上结婚、爱上母亲的生活？或者忘记安娜·帕夫洛娃？
女儿的舞蹈龙兰一点没看到心里。她趁着黑暗仔细打量起丈夫：格子衬衫、光亮的皮鞋、贴身的西装裤。都是她为丈夫匹配的。唯一的公文包倒是十分简陋，因为是公司年会上，陈云端淘宝定制的。曾经，丈夫的一头黑发如黑色麦田，如今脑瓜顶像是贴上了太阳能灯板，甚至到了黑夜也能折射白日吸收的光。肚皮像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任性地垂放在肚脐下方。他红光满面，像是在正参加香港回归的庆典。
一曲完毕，丈夫古代人猿般伸长双臂鼓掌、嘴里滋哇乱叫，眼神时不时瞟向蒋鸣。
女儿很快被掌声俘虏，骄傲地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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