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回忆录第一篇:
——少年不识愁滋味,也能将苦作甜。
这是我的童年,也是别人的童年。
我每天想到什么就写一点,这世间就别想把他们都忘掉。
同时,我也在积极寻求一种方式,让我彻底信服:
我曾经没有白白活过。
那时还没有筑起防洪堤,那时的河滩是开放的,那时每年夏天如约而至一场洪水。洪水明明是一场“灾难”,在我们的眼里却是一场通宵达旦的24小时狂欢派对。
我们的小区就在河的旁边,周围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家。卖杂货的我们家、专治跌打肿痛的德大爷,开肠粉店的阿梅姨、开粥品店的阿珍姨、还有门前有几条“恶犬”的卖河粉的肥婆……我一直很百思不得其解:家有恶犬,为何她的生意还做得很红火?反正我是万万不敢靠近的,上次只不过是路过罢了,两条恶犬放射出想要生吞活剥的眼神吓得我一溜烟地跑。
这里很喧闹,这里也很宁静。趁圩的时候很忙,大家都忙着经营。家家户户都有两三个孩子,不愁没伴儿。三三两两就赶趟儿上刀山下火海的瞎闹架势,就一个小拐角、一个小空地,一团我们欢乐不停。
每年的洪水来临,大人们可最头疼了。当河水逼近警戒线的时候,就要忙活着搬东西。不仅上上下下赶忙搬好东西,而且小卖部这会儿最络绎不绝。北流河上涨时能殃及的家家户户,都着急囤备储粮。这洪水铺天盖地,通不上电,一连好几天都黑灯瞎火。
最欢乐的时候,一定要数每年的洪水来临。我们聚集在拐角前的空地,排排站目睹惊心动魄的时刻:那不断上涨的洪水节节爬升,堪堪突破警戒线便迫不及待地涌出河滩。它们是一只只挣脱囚笼的野兽,向这片小区义无反顾奔涌而至。我们膛目结舌,泛滥的洪水倒映在一双双眼眸中。双手定格在了空中,像是被震撼而静止——被这几秒钟里却翻云覆雨的景象。
绿色被染上了泥黄,灰白被染上了泥黄,所到之处皆是泥黄色彩。
我看着泥黄的水漫过脚丫,爬上脚踝,在小腿肚转圈。心里的欢愉破土而出、翻云覆雨到茁壮成长。盛开的欢乐很可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幻觉,不然为什么我此刻像开着一辆快艇在大海驰骋,也好像一个娴熟的水手玩转水花?就让我彻底躺在这片浩瀚的泥黄之中吧。
每次都第一个冲锋的吴超人率先放声大叫,欢叫声就此此起彼伏,从这片空地响起,从这片泥黄升起,翻涌水花、直冲云霄。
像是约好了一样,每个人脚下都踩着小拖鞋。那时大家都听过假面舞会:如果面具算是一张入场券,那我们脚下的拖鞋就是我们参加这场狂欢的“晚礼服”。
覃大勇一脸坏笑,一脚踏入泥黄水中,水花四溅,溅到我们身上。没有意外,洪水大战就这么开始了。
果不其然,暴躁的杨小明第一个反击。两脚一前一后踹进漫过小腿肚的洪水中,向着覃大勇的方向,咬牙一踹、接着两踹。泥黄色的水花飞起,不是很高,却能稍微迷糊视线。恰好覃大勇在这紧接着的攻击中失魂了,没有反应过来。杨小明哈哈大笑:“就是现在,吃我一掌!”将手伸进泥黄中,大大地捧起两掌直直泼向覃大勇,“哦不,是两掌!”吴超人和金龙哥加入混战,趁着覃大勇吃瘪没缓过神的劲儿,再火上浇油泼了好几把泥黄水。杨小明开心得直乐,跑向吴超人和金龙哥,心里只想着组成阵营,嘴上还喊着:“够意思,咱一边儿的!”没跑两步,就被这泥黄水绊了脚。只听见扑通一声——杨小明如愿了:彻底躺在了洪水之中。好像也没有,她这会儿是趴在那片泥黄水中的。“你大爷的!”杨小明被泥黄水呛了好大一口,说话的时候脸还淌着泥黄,眼睛死死闭着,绝望又嚣张的样子。
混乱中谁也别想组队,都只好各自为战。水花四溅迷惑了眼前的一切,像是单反相机中的虚化,也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过了好久,我们都成了泥黄娃娃,坐在了露出一块的石阶上。
“你们都听说过打雪仗吧?我好想打,听起来可太好玩了!”
“我们这里是不会下雪的,我们永远没有雪仗可以打。”
“谁说没有的?我觉得现在就像打雪仗,我们是打水仗!”
“打雪仗也像我们这样吗,像我们一样快乐吗?”
有人欢喜也有人愁。
洪水侵占了小区的马路,快要漫过家门的最后一道防线。我爸妈可没空管我,他们正忙着与这洪水搏斗、博弈速度,拼了老命也要赶在洪水涌进之前把一楼清空。但我也不是每次都能置身事外偷懒成功的。就像这会儿,我妈累得直喘气,靠在桌上休息,眼睛得闲的功夫就来抓包我了。“杨小明?!你在搞什么鬼?大儿都忙得团团转,你倒好,还在那玩水!”被我妈抓了个现行,但我说起胡话也绝不嘴软,脸皮勉强算钛合金做的,“我哪有玩水?我这是在施法,施行魔法!让洪水慢点涨,好让你们能搬完!”我妈气乐了:“那你行行好,直接施个让洪水快走的魔法?”那时我并不想暴露自己在说谎,我嘴硬道:“这个魔法,我,我还没有学习呢!”我妈哈哈大笑。我感觉自己没有瞒住秘密,心里很是懊悔刚才没有发挥好,想着就气得跺了一脚。我妈又没空管我了,笑脸瞬间被愁容代替,扛着一箩筐东西,憋着一口气冲上楼,背影像一个无敌大力士。卖百货的人家都和我们家一个样,活活累死。只有德大爷看起来最悠闲。他还躺在店门口的贵妃榻上,一本《白小姐预测》的六合彩书盖在他的脸上。
我们在洪水里肆意玩耍,大人与洪水你追我赶。直至洪水彻底占领一楼为止,小区才陷入“硝烟后的死寂”。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往日热闹不见。
由于洪水的缘故,家里是通不上电的。晚上的客厅燃着几根蜡烛,发出昏黄的光。没有了电,好像就变得十分无聊,生活索然无味了。但是,人的天性是会主动去克服无聊的。我妈拿起一本故事书,给我讲起了故事。我们一左一右地坐下,一根燃着的蜡烛站在中间的两个贴合的扶手上。借着昏黄的蜡烛光亮,还有路边十块钱一副的老花眼镜,我妈给我讲了一整本故事。我还记得她捧书的姿势,我还记得她读字的语速,我甚至还记得她眼镜损坏的位置……很长时间我并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记得那么多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后来的某天,我发现我最怀念、最百抓挠心的竟然是这些零碎的细节——再荒芜的生活,也仍有细碎的快乐。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狼来了》,那个顽劣的小孩最终为自以为是好玩而无伤大雅的谎言买单的故事。我忘记了后来的人生路上有没有变成另一个顽劣的小孩,但一定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因为这个故事做出了另一个决定。没有人能想到,如此无聊贫瘠的夜晚,墙外是洪水四溢,墙内却仍有温暖在传送。
这洪水可没那么快走掉,但吃饭却成了问题。所以每天都要在从二楼的窗户上出去,坐着小木船到桥上买菜。我觉得这也太酷了吧,小区都被淹没了,这会儿外面飘荡着好多小木船。每天早上我妈都要跑去买菜,出于好玩的心里我每天都为此起个大早。有船的因此赚外快,特殊时期一次两块呢!明明我家对面就是码头呀,平时才几步路呢,这不明摆着趁火打劫吗?飞涨的不止交通费,还有肉类和蔬菜。桥头上像趁圩一般热闹,平时车水马龙如今却变成临时的菜市场。我妈买了个猪脚,被价格吓了一大跳,差点当场吵了起来。那时的我依然沉浸在坐小木船在泥黄水中飘荡的惬意之中,完全忽视旁边的我妈眉头紧锁。我妈拎着肉和蔬菜回家,嘴上还不饶人地碎碎念。我哼着小歌,少年不识愁滋味,也能将苦作甜。
后来的某天,一觉醒来,泥黄水已经退散。从窗户向外望去,只见街道上都是洪水遗留下来的狼藉。几户人家在门前打扫,清洁工推着推车收拾烂摊子。
第二天醒来,我从窗户往下望,街上的人走得很慢,车也行驶得很慢。我慢慢地伸了一个懒腰,只见楼下阿梅姨的肠粉小店正冒着热气。
这场洪水派对结束了,一切好像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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