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母亲来说,家里养些鸡,就是给生活垫了底儿,无论遇见什么日子,心里都踏踏实实的,都能熬过去。
母亲养鸡跟养儿有相通之处:小时候呵护备至,长大了基本由他自力更生。养儿难,养小鸡也难。买来的小鸡太弱,母亲用大纸箱装着,纸箱上扎几个洞通风,热了放它们出来跑跑,冷了赶紧抓回去。小鸡的食物是水泡的小米,或者拌好的麸子。可不管怎样用心,小鸡总是一只一只地死掉了,你根本还没反应过来,那一团毛绒绒的小生命,便再也不能动了。归结起来,小鸡的死因很多:饿死的、冻死的、撑死的、挤死的、雨淋死的、狗咬死的,还有那时走路都不稳的我们踩死的……
在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终于有一年,母亲养成了几只鸡。以后由母鸡孵小鸡,带小鸡,成活率高多了,但即使小鸡长大了还是免不了被糟蹋,那是该死的黄鼠狼干的。好在年年损,年年补,家里总是有那么几只鸡。由于生存不易,活下来的鸡个个都是精英。它们都很瘦,个头也不大,翅膀一扑棱能轻松飞过墙头。母亲对它们很有感情,依据毛色给它们起名字:“灰灰妮”、“白疙瘩”、“黄黄鸡”、“一片红”、“白楝花”、“黑狸猫”等等,毛色一样的再加个大小就行了。这些名字里最文雅的,当属“赛画眉”,那是因为有的鸡小时候眼睛上边有一道黑眉,像人画的眼线似的,衬得眼睛格外好看。这一道黑渐渐就长没了,可小时候叫了这名字,也就一直叫下去了。
长大了的鸡,母亲是不怎么管的。我们家后边是道沟,沟边是大片的野草地,连着两个队的打麦场。鸡们白天跑到草地上吃虫子和草叶,天快黑了就飞到院子里的树上栖息。下蛋的时候有自觉回家的,也有下在外边的,母亲隔两天要去草地拾鸡蛋。有的母鸡到了快抱窝时,会把蛋隐藏得特别好,你先是发现它丟蛋了,随后连它也失踪了。你正懊恼、疑惑,过了一段时间,它带着一群小鸡回来了——这绝对是个惊喜!
虽然是自家养着鸡,但蛋却很少舍得吃,母亲要攒着卖钱。那时,父亲在工地上干小工,工钱不多,结账也难,况且还有祖父生前治病欠下的一堆债务要还,我们家的日子极其艰苦。一家人的零星开支,就寄托在每日这几个鸡蛋上。收鸡蛋是收喜悦,也是收希望。每一个鸡蛋都被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摸过,母亲清楚地知道哪只鸡哪天下蛋,哪天歇息;哪只蛋是哪只鸡下的。那一个个鸡蛋似乎都闪着金光,照亮了我们黯淡的生活。
母亲常说鸡是有灵性的,我们家活下来的那几只鸡似乎就格外聪明,它们的故事,常常为我们一家人所津津乐道。
有一只公鸡,自小就“异于常鸡”。它还是鸡宝宝时,就能帮鸡妈妈追赶掉队的小鸡;在母鸡还没“丢群”时就已经会打鸣儿了,当然叫声简单平直,还不能打出弯儿来,但是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有的鸡身体都长成了还叫不出声。它的叫声惊到了母亲,母亲当晚就给它称了体重,说这太神奇了。只可惜时间久了,那个体重数字我给忘了。
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它教它的兄弟姐妹们往树上飞。那时候它们还小,夜里还是和母鸡卧在屋檐下的纸箱里,因为遭到了黄鼠狼的两次骚扰,母鸡决定提前带着它们上树。母鸡扑棱棱飞到了树上,小鸡们在下边急得乱叫乱转;母鸡只好飞下来,一次又一次示范。可小鸡们真的没那个能力,只能干着急。突然,那只会打鸣儿的小公鸡扑棱开翅膀,飞到了树旁的一截矮墙(半坍的土坯墙)上,然后又从矮墙上飞到了树枝上。我们惊呆了,有谁见过如此聪明的小鸡?可更让我们惊奇的还在后边。它飞上树之后,又退回到了矮墙上,它在矮墙上扑棱着翅膀叫唤它的兄弟姐妹。在它的带领下,小鸡们都飞上了矮墙。可从矮墙往树上飞,又是一道难关,好几只小鸡都飞不上去。如果你不相信鸡是有灵性的,你就无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那只最聪明的小鸡往返示范了几次后,直接飞到了最低的树枝的末梢处,它把树枝又压低了一点儿!于是,小鸡们都飞上了树。
就是这件事,让我相信了天才的存在。可是,天妒英才,这只“天才鸡”最后还是死于非命——落入了黄鼠狼的口中。
接下来还是一只公鸡的奇事。我们都见过母鸡带小鸡,谁曾见过公鸡带小鸡?我却是亲眼所见。那一年,那只母鸡不知怎么回事,小鸡出壳后没几天它就不愿管了,它跟“丢群”的母鸡一样,“咯咯”地叫骂着,拍打着翅膀驱赶着,甚至用嘴啄着,不让小鸡靠近它。那些小鸡出生后才一星期多,它们惊慌地后退着,无可奈何地打着转转。这时,一只公鸡出现了,它先是“咯咯嗒、咯咯嗒”地和母鸡斗了一会儿嘴,然后赶走了母鸡,自己带起了小鸡!它后来一直把小鸡带到能自理了才丢开。
有一年,母亲的鸡一只也没剩下,大舅就把他的一窝小鸡连同母鸡一起送来了。那窝鸡认生,死活不在我家待,母鸡带着小鸡下到了我家后边的沟里,天黑也不回来,我们拿着手电筒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我们都觉得不行了,沟里有黄鼠狼,这窝鸡肯定要遭殃了,谁知第二天早上它们又出现在了草地上。后来,母亲用粮食喂了好几天才把它们引回家。
又一次母亲的鸡死光了,是小姨把她喂了两年的黑母鸡送来,让它在我们家繁衍后代。那只黑母鸡最后活了七年多。
就这样,母亲的养鸡路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几年。最后那只值得记念的母鸡,是在我上高中时来的。
我说它是“来”的,是因为它确确实实是自己来的。傍晚,我们家的鸡上树,它也跟着上树。母亲发现多了一只鸡,可怎么也赶不走,也从没听见过谁家丢了鸡,于是它就留下来成了我家的鸡。
我上高中那一年家里日子更难了。父亲伤了腰干不了重活,母亲也得了怪病,浑身虚软无力,去医院检查不出病,医生只好说多补充些营养。暑假里已经决定我不上学了,可开学时,母亲看见别的同学家长开着拖拉机拉着小麦去三高报到,就让人家帮忙捎上我们的两袋小麦,也让我去报到了。当时三高还可以交粮换饭票。
母亲在家里的艰难我不知道。母亲后来说,全靠家里的鸡她才熬了过来。自从母亲要吃鸡蛋补充营养,那些鸡相继“亡故”,最后只剩下了那只外来的鸡。那段时间,那只鸡一天一个蛋,从没停过,连冬天也没停。寒冬腊月,它累得身上的毛稀稀疏疏的,屁股那一块儿几乎都光了。终于等到母亲觉得身上好多了,满是怜爱地对那只鸡说:“为了下蛋给我吃,看你累成啥样了!我好得差不多了,你也该歇歇了!”没想到,像宣告它的使命完成似的,那只鸡第二天就死了。母亲和弟弟们哭了一场,不愿意吃它,把它埋了。母亲于是常常说,也许上辈子有恩于它,它是来报恩的。
再后来,我去上大学,母亲不再养鸡,她带着两个弟弟去工地上做钢筋工,供我上学。再后来我毕业了,再再后来我们都结婚了。母亲又想养鸡了。
母亲在岭上的半亩地里拉了网,搭了棚,盖了间小屋,养了一二百只鸡,鸡是散养的,喂草喂粮喂剩饭,不喂饲料。她一边养鸡,一边照顾儿孙,忙得不亦乐乎。
如今,生活依然不平静,要操的心也从没少过,母亲的艰辛有谁知?愿岁月善待每一个人,愿人生之路再无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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