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镇北寨门入,沿一条南北向的大街南行五百米,走下一段青石铺就的坡路,再往前行100米左右,这条两边布满了板门商铺的大街开始轻轻地向西南折转,使这条名不见经传,但在当地人和南部山民印象中颇类上海南京路繁华的大街,形成了一条娥眉形状。
娥眉那轻轻的折转,恰好环抱住一处卵石砌起的高台。台上次第矗起两间硬山顶式的瓦房,高低错落。瓦房不大,但是青灰的砖,黛黑的瓦,看起来有了一丝肃穆和沉重。
这就是南坛儿,在附近住户的口中简称做坛儿。如果要模仿坛儿的发音,那真有点俄语中卷舌音的曲折婉啭。
坛儿对我,那是司空见惯也听惯了的,因为我家就住在附近。
坛儿的由来却没有人讲起,看其规制,原本应该是一座祭坛,或者是一座供奉了不知是哪方菩萨的小庙。
然而,那些泥胎的菩萨早不知去向,只剩下两间瓦房和瓦房前的一方平台静静地矗在那儿,静观着历史的流淌和坛前街道上的人来人往。
老辈人的传说里,坛儿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曾经不断有大队的中央军兵马在村中驻扎,从坛儿前经过。我相信,这种传说不会有假,因为我在家中的老屋里曾经见到过一个40公分高,30公分宽的扁扁的、黑漆剥落的木盒,木盒内分十层抽屉,每一层抽屉被打造出格局不同的框格,外镶精致小巧的拉手。听父亲说,那是中央军撤退时一个军官撇下的,想来应该是军官姨太太的首饰盒。庄户人家,却没有首饰可放,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被古董贩子贱价收购了去。
老辈人说,中央军一走,很快就来了三五一群的小队兵马,穿着青灰色的军装,带着镶了两颗扣子的军帽,还牵着一两只小猴。这些人是八路军或者是县里的游击队,他们像马戏团般敲起铜锣,招引乡亲,在马戏表演中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和共产党的救国政策。
两支军队交叉来往,伴随着日军的节节败退。后来,中央军没了踪影,而八路军也没有再来。
解放后,坛儿的东北角挂上了一截铁轨,作为集结开会的钟。
坛儿,摇身一变,成为了生产队的政治中心。参政议政,大会小会、开工出勤、工分分配,一向寂然无声的坛儿突然热闹起来。70年代的中后期,当时正上育红班的我,时常可以从育红班那破旧的门缝里,看到举着红红绿绿旗帜的游行的人群从坛口经过,那此起彼伏的口号,颇为霸气地挤过那板门的缝隙,渗漫进院子里……
时光不知过了多久,在经过一段全村悲忡、神色肃穆的日子后,伴随着一代伟人的离世,坛儿也渐渐冷落,听不到每天定时的急促的铁轨钟声,看不到夜晚村组集体开会的喧闹,一切似乎开始归于静寂……
我不知道,也从没去想过,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走过坛口的人们多起来,一个个挑担荷锄,虽然神色匆匆,然而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希望……
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来,绕着坛儿,袅袅飘起。孤零零的两件瓦屋,似乎有了寂寥和落寞。
每月逢六的集市,是这个村子的骄傲,熙熙攘攘的人流,汇集了周边十里八乡村镇的人群,大声地讨价还价,远远的寒暄逗笑,似乎没有人意识到坛儿的存在,更没有人去想坛儿经历的风光和沧桑。
坛儿,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依然肃穆,依然不动声色。
乡村的夜终是不甘于寂寞。物质生活的富足,让人们的精神胃口开始饥饿。有说书的艺人来了!坛儿又热闹起来!《呼延庆打擂》《狄公案》《施公案》,在云板清脆的碰撞声中,在河洛大鼓的敲击声中,坛儿前的夜晚喧闹起来!
冬天农闲,夜也长。无聊的村民就在这样的少有的几天饕餮大餐中,了解历史,管窥世界!
农闲少趣的大人,三五成群的凑到一起,有的凑在坛上马灯打出的昏暗的光亮里,有的蹲在坛前门面屋檐下的阴影里,一边听着热闹,一边说着家长里短,妯俚婆媳的闲话,几个不耐寒的老人,在远处的门台前,已经笼起了一堆玉米芯火,神静气稳的,用一根小棍撩拨着柔和的火焰,迸出飞扬的火星,伴着老人嘴里土烟袋锅里扑朔的红光,乡村的冬夜多了一丝温馨和喜庆。
熬不起夜的孩童,早躺在母亲的怀里,或者歪倒在父亲的膝上,已经毫无顾忌地鼾声奏起!而那些年轻壮实的后生,还有那些老而少瞌睡的翁老,却在说书艺人“欲知后事如何,咱们明晚分解”的吊口声还没落下时,已经开始起哄似地迫不及待叫起来“再来一段儿,再来一段儿”!
远道来的艺人,自然是蜚声远近,或者是名声在外,多为村组邀请,费用不低,因此也颇为吝啬,往往是连续几天,直至说书人离开,一部书也不见结局,那最惊险的情节往往给乡民留下无穷的想象,连续几天沉浸在结局的猜想中,颇类那“余音绕梁,三日不识肉味”的怅惘……
坛前的冬夜,最常见到的是邻帮村的父子说书艺人,都是盲人,老的人称“瞎子常”,也不知是名是姓,但却丝毫不带不敬,相反却满含亲切。这对父子的说书资费不高,演技自然也比不了那些外来的和尚,然而,在我的印象里却给村民种下了礼仪道德的种子。
“瞎子常”的书,往往是由他的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盲人儿子开场,在哼哼咛咛的说唱中,引入的总是婆媳妯娌之间的逸闻趣事,儿大娶了婆娘不要娘的警问诘言,什么不孝媳妇将老娘的兰花根儿换成土坷垃的可悲可愤,在老艺人凄惨的二胡声中,和着小艺人那哀怨的陈诉,那一双茫然的白眼,似乎有了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
人群中有人低下了头,有人眼角留下了混浊的泪,就连我们那些不谙世事的孩童,也开始在心里默默决心,长大了一定要孝顺,绝不娶那没了良心的坏老婆,不当那“马尾雀儿,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忤逆儿……
坛儿作为演艺舞台,好景不长。随着收音机电视机相继进入乡民的生活,曲剧、豫剧、评书、相声,多彩的文艺,无声无形的电波于不露声色中勾走了乡人的乐趣。
坛前的冬夜,一片死寂,枯黄的路灯下,偶尔有几片枯叶飘起,在寒风中打旋儿,丝毫没有意识到坛儿那无声的孤寂……
那时的坛儿,经受交替的繁华喧闹与孤独冷寂,会是一种如何的感觉?悲哀?失望?抑或是性水澄清,心珠自理,荡荡然不觉天地?
除了半月一季,生产队的队长会计来此一聚,碰头对账外,坛上再没有他人来往。直到后来,一个本地的赤脚医生租下了坛上那两件硬山顶的小屋。
医生姓李,还有一个兄弟,二人的医术在村里都颇有名气,然而性格各异。一个文雅气质,沉稳安静,不嗜烟酒,然而却自小就经历过被狼叼走的生死一系,待到中年竟然在一次抢救土窑坍塌中丧生的两个幼童无果后不久,在骑车去县城的路上,遭遇交通事故而中年丧生,给村民留下一段玄秘附会的传言。
年长的说话和气,面容敦厚,然而却颇有烟瘾,一口黄牙和一股土烟叶的气息,村里人叫他“抓子”,真名却所知无几。租房子的“抓子”,按照乡里的藤绕枝蔓,我按辈分赶称他叫“抓舅”,后来知道,这里已经绕了好几道弯儿,隔了两三道坎儿。抓舅在那时,能够开张诊所,想来也是颇有点魄力和头脑。
诊所主要是坐诊,偶尔也出诊。因为有亲戚关系,又离家近,加上那时的小孩土里来土里去,像一个土行孙般,不讲卫生,经常会干些抠屁股眼儿唆指头的囧事,肚疼拉稀、头疼发烧自然就时有发生,因此到坛上去找抓舅看病,吃药打针就不罕见。抓舅和蔼,看小孩儿们打针害怕,总是会用空下的药盒和针剂盒,去哄逗和鼓励孩子们配合,而孩子们也总是会满怀喜悦地接受馈赠,并在还未能哭出声时,屁股上就已经如蚂蚁蜇般,悄无声息地挨了一针,等到药剂扩散,肌肉僵疼时,孩子们解放了的身体,依然被到手的礼品吸引,再也不能哭出声来。如果遇到同时有别的小孩,往往还会互相炫耀和攀比,谁的盒子大,谁的盒子美,对于比赛败北,伤心欲哭的孩子,抓舅往往会再额外赠送一个更好的纸药盒,补偿那一颗受伤的小心灵。
直到目前,对于那些针剂盒里那蓬松弯卷、波浪起伏的隔断,我仍然觉着有着无穷的美感!在打针时,也会有意地去看一些针剂针盒,刻意转移注意力,以减轻那突然一蜇的恐惧!然而,面对现在护士那冰艳冷漠的脸,和医院那血口暗开的收费窗口,坛上那颇为有效的减压术,似乎却没了作用……
几年后,抓舅却搬走了,又留下坛儿孤独的坚守。从村妇们那咬耳嚼舌,神秘而不屑的眼神里,隐约听出,说是抓舅在给妇女看病时,顺手摸了女人的咪咪。直到如今,我不敢肯定,是抓舅有意为之,还是女人自作多情。这一切或许只有坛儿最清楚,然而却不言。言者不知,知者不言,看来这段风言风语只能成为一桩公案,随人揣测啦!
但我知道,抓舅迁走,其实是因为他那入赘滩里的儿子。也是因为小有积蓄,且当地也颇欣赏其医术,这才在富饶多水浇地的滩里置办家业,迁驻异乡……
多年后,又有一家贩粮的商人租下了坛上的两间小屋,最后却使了空手套白狼的手段,非法吸收存款又携款潜逃的勾当,最终骗了包括村里那个神婆一般的龙娘在内的一众老人,至今杳无音信。
再后来,紧邻坛儿隔壁的人家,扩建房宅,拆掉了那两间古色古香的瓦屋!
坛儿,从此消失在市井泱泱的喧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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