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克犯了事儿,被取消组织关系一年。在这一年里,一切生活照旧进行,财产也不少一分。但是,所有人都不跟他说话了。那些寻他找他要他来解决困难的电话没有了。他家的大房子门前冷落,无人造访了。他也不准跟任何“兄弟姐妹”说话,见人头一低,像个哑子。开会坐最后,像个犯人。回到家,潘做的粗饭,他照样可以吃,但他低人一等。一家十几个人都和他划清界线,没一个人敢跟他说一句话。好像他是撒旦附身,谁一跟他说活,邪气就会像病毒似的,跑人家身上去了。
斯巴克只好坐在“会说话的河”边发呆,叹气。我不是他们宗派组织里的人,我照样沿着河岸走过去,跟他说话。他还要东看看,西看看,周围没人了,才敢对我苦笑一下。话也不敢多说,自己监视着自己。
我很同情斯巴克。想想吧,所有的人以前都是你的亲人,人人需要你。突然,你掉进了一口黑井,亲人在井沿上走来走去,说说笑笑,没你的份。你还不能喊“救命!救命!”你成了他们不认识的人,还是个隔离病人。那病是你自己染上的,千万别再传染给别人。你就自己反你自己身体里的腐败吧!
水码头的农民没有佛教徒那么有耐心,现世犯的错误,不能等到了地狱再审判,来世再报应。人家是立马审判,速战速决。所有的人都不跟你说话,也不犯法,你生活在一个亲朋好友旋转出来的黑洞里,全是心理压力。这一年,那个羞耻,就跟挂牌子游街一年一个样。
斯巴克一腐败,长老位置从此被拿掉。好不容易等到一年之后,斯巴克西装笔挺,到教堂,从角落坐到了前排,听新长老宣布:他恢复了“组织关系”,重新为人。
那天,成百个农民欢天喜地,跟他拥抱,欢迎他洗干净自己,重新回到“大家”之中。斯巴克就想找回以前的好名声。
可惜,遍插茱萸少一人。他大女儿没来祝贺。在斯巴克不能为人、不能为父的那一年,他大女儿十八岁了。漂亮得像朵白莲花,潘一个没看住,跟着一个“非兄弟”的外面男人跑了。爱情比教义更厉害,不讲门当户对。但是,组织说:你要跑,你就是叛徒。大女儿从此被开除教籍,不准回家。回来拿衣服一次,也没人跟她说一句话。斯巴克认为:这是他的不教之罪,让女儿也掉进黑井里去了。
重新为人之后,斯巴克依然英雄仗义,帮助穷人和女人。他那大房子的门又重新对“大家”敞开,成了他从罪人重回领袖的第一个试探,他想看看一年前的人马还能不能重聚到他身边。要是把幸福定义为“给予”,旁边没人是不行的。斯巴克从哪里摔倒,再从哪里爬起来。他救火引回家来的漂亮寡妇,在他家一住住了两年。到那漂亮寡妇打完官司,积攒够了钱,新房子造好,搬回去,斯巴克对她和蔼可亲,却目不斜视。虽然再也不能当长老,在“兄弟姐妹”们眼里,又像个乡绅加侠客了。原来,“男女授受不亲”并不是因为男女不想亲、不能亲,而是因为太亲了就和猪发情差不多,不能显出人情和动物的不同。
重新为人之后,斯巴克不仅对寡妇好,还对腐败分子好。自从他自己犯事后,斯巴克知道“千夫指”的压力。又想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大女儿的失足,斯巴克只能再赋予自己一个新的使命:拯救腐败分子。他不声不响地关照其他不小心犯了事儿的年轻人。当年轻人掉进黑井里了,公开里,他也是在井沿上走来走去,自己谈笑风生,对井底下的腐败分子一片冷漠。但瞅着没人注意,他会同情地给井里的人打个哑语,暗示:“熬着,太阳明天还会出来。”哑语,是他挨整那一年里学的。他和潘都学了。住在一个屋子里,不能说话,遇到紧急情况,还得招呼一下吧,不学点哑语怎么办?
斯巴克当然是绝不能跟腐败分子说话的。这是规矩。前人定下的,后人就得守住。为什么要这么定规矩,谁定的这规矩?没有一个“兄弟姐妹”会问一问。信,就是信。信,就是不问。所有井外的人都该对腐败的人横眉冷对。腐败的人才会看不起自己的过去,才能改邪归正。但是,斯巴克比所有井外的人多做了一点点。他给腐败分子找工作。在受罚期间,都没一个人敢跟你说话,哪还有人给你工作?但是,总有解放的一天吧。斯巴克要保证失足青年一解放,第二天就有工作做。有工作,就有自信,就想学好,就不腐败了。
但是,斯巴克拯救腐败分子的道路比帮助寡妇要困难得多。有一次,他知道我想找他修房子,就诚心把这个工作介绍给了一位叫托尼的腐败分子,拍着胸担保,托尼做房子活儿跟他做的一样好,收钱还少三分之一。这样,托尼在被解放的前一天,跟着斯巴克来我家看活儿了。
我一见这个托尼,立刻就认出来他就是跟鱼家女护士一起恋爱、烧房子的那个木匠,那个被镇政府开除的前救火员。
托尼跟女护士的爱情在那一把火之后,也就烧完了。
托尼的父母本来就是斯巴克他们组织里的人。托尼十八岁的时候,决定不参加组织,自己出去闯荡。二十岁的时候和鱼家的女护士玩了一把火,受到惩罚,啥也没得到,名声却不好了。二十三岁的时候,托尼决定浪荡结束,回来参加组织。一有组织,人也就靠谱了,父母也喜笑颜开。
组织对你好,组织也敲打人。入组织容易,等托尼真心想待在里面的时候,组织就对他不客气了。一犯错误,就被停了成员关系。托尼跟着斯巴克来我家接活的时候,一脸可怜样,完全没了当年烧人家房子,再单人救火的英武了。倒像当年斯巴克在自己亲朋好友中失落时的神情一样。
“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跟托尼说话,包括斯巴克。斯巴克只跟我说活。他说:明天,等托尼解放了,才能跟他说话。他是叫托尼爸爸用手机微信通知托尼来看活儿的。微信比哑语方便。时代发展很快,看家人微信,祖先或组织还没来得及定为“不准”。看书可以,看《圣经》可以,看微信不也就是用眼睛干活吗?并没有说出声。但微信和哑语不同,像互相说话,谁能知道呢?说不定明天就被组织禁掉了。父子之间也不能常用,偷着用。
托尼加入组织后,是两次犯事儿。第二次犯事儿,得断绝组织关系三年。托尼第一次犯事是酒后驾车,倒在方向盘上睡着了。撞了人家的卡车,自己断了胳膊、伤了脑袋,还坐了三个月牢。够倒霉的了。一从牢里出来了,立刻就被组织惩罚,禁止跟人说话,没人理睬一年。一年刚出头,解放了。可惜,没两天,托尼又犯了事儿。这第二次犯事儿,有点冤枉。托尼车祸后,身体有伤有病,这里痛,那里痛,医生给开了大麻。他没得到组织同意,就吃了。犯了吸毒罪。别看用大麻这样的毒品在有的州定为合法了,在这里不行。就是警察不管,组织也要管。这下,三年没有一个家人和一个朋友敢跟他讲话。三年很漫长,再加上前面一年。到托尼快刑满恢复人权的时候,他都快不会说人话了。一声不响地跟着斯巴克,由着斯巴克给他找工作做。
第二天,托尼刑满解放了,可以说话了。这个来拥抱他,那个来拥抱他,四年没跟他说一句话的妹夫也跟他拍肩打背,亲如哥们。托尼很高兴,非常高兴,比过生日得一堆礼物还高兴!他白天在我家修房子。真是一把好手。四年没人给他工作,他是一身想干活的味儿。一边干一边把多年不用的语言,诸如“钉子”“锤子”“老虎钳”,高声叫喊出来,像呼唤儿孙。吃饭时,大声做饭前祈祷,感谢耶和华耐心等待他回来为人,自己前几年表现不好,很惭愧,感谢今天还有这么好的饭菜给他吃。
晚上,斯巴克专门来拥抱他,祝贺他重新为人。两个失过足的人,脸对脸,大声大气地说话,理直气壮地说话。斯巴克太懂三年没说话的人想高声说话的欲望了。没想到,说着说着,托尼却交代了。他说:“你知道6号路口的那家肉店吗?”斯巴克说:“知道呀,三年前卖掉了,给一家外地来的人开了脱衣舞酒吧。真是伤风败俗!刚出水码头的地界,就来这么一家成人店,还把一辆旧校车倒埋一截在门口作装饰,算个什么事儿?还嫌车祸、校园枪杀少啦?”托尼说:“我快三十岁的人了,直到三年前,从没睡过女人。包括对鱼家的女护士,也就只是亲亲嘴。这三年刑期太长,没有一个‘姐妹’正眼看过我,更别说跟我浪漫成亲。我就想,反正乡亲们也不要我了,就跑进去一趟。”
斯巴克眼睛瞪大。
托尼说:“我睡了一个组织不认可的女人。不是跳脱衣舞的,当然也不是组织里的人。是前台卖票的外地女人,一共七次。”
斯巴克非常吃惊,不知说什么好了。托尼很委屈地问一个大问题:“这不准跟人说话,是哪个上帝定的规矩?”斯巴克不知道。没人知道。托尼又说:“我没入教的时候,你们对我那么好。一心想叫我入你们的组织。等我入了教,你们又这么严格,对我毫不留情。我要不睡一两个女人,都成木头人了。”
这下,斯巴克说话了,很温和,也很痛心:“我们是先锋队呀。要纯洁队伍。羞耻,能让你纯洁。”托尼说:“一年内,要是没有姐妹要我,我就不当这个先锋队了。就当个好农民,把那个野女人娶回来拉倒。”
托尼的新腐败情节,很严重。斯巴克想了一夜,没报告长老。第二天,他对托尼说:“我们农民,知道天大、地大,洪水厉害,自己渺小。有了上帝和组织,才找到比我们自己更大的力量来依靠。耶和华要我们反省、再反省,我们还是犯错误。那么多兄弟姐妹鄙视我们,监督我们,我们还是犯错误。我想了一夜,觉得:问题出在上帝造我们人的材料用错了。不是上帝不知道造人的材料用错了,是宇宙中就没有对的材料。所以,我们用着材料,还要修着材料。光靠一种法子都堵不住材料上的漏洞。反一茬腐败,又来一茬新的。就像刚收下玉米,又要再种大豆,总有事做。你要心甘情愿当个坏材料,也就拉倒。你可以找个野女人结婚,再离婚,然后为获得小孩子的监护权打官司。没人帮得了你,你也永远得不到被兄弟姐妹接纳的快乐。你要想当好材料,成家立业,养育好子子孙孙,就再来一回自己反腐败。腐败的道路有无数条,正确的道路只有一条。”
那一天,托尼不干活了,喝了十九瓶啤酒,又小醉了一回,在我家露台上一觉睡到下午三点。自己到院子里烤了一大块牛排,大声祈祷了几句,就大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把“组织”臭骂了一顿:“前后四年,个个见到我就像见到瘟疫,拿我当妖怪看。别看你们来拥抱我了,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连我老爸都不拿我当人看。我为什么会坐牢呀?警察说了如果我老爸在家装台电话,警察可以随时找到我,我就可以软禁在家。他不理、不装,看着我坐了三个月的牢。他怪我影响了他当长老,怕人说他跟我划不清界线。我爱我父亲,但我不懂为什么组织比他儿子还亲?这次,要不是斯巴克的面子,他能让我来工作?为什么我只能娶组织里的姐妹?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们这些组织里的人。我倒要问问上帝:为什么只有一种活法叫‘正确’?”
骂完,喘口粗气,出去找组织交代腐败罪行去了。唉,当个好农民不容易呀。
托尼从我家走掉了,房子不修了,当回头浪子去了。我赶紧给斯巴克打了电话。斯巴克立刻放下手里的农活,前后跟着托尼,怕他被狼叼走似的。两个人走到“会说话的河”边,斯巴克说:“救人,这种活儿中最难的就是救自己。你有话,赶快在这河边上多说几句。不然一交代,又要一年不能跟人说话啦。”
托尼反而没话说了。一脚把一块石头踢进河里。“会说话的河”大大地叫了一声“扑通”!
(刊于《江南》2020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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