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乐山一带的人,喜欢把街坊邻居的父亲叫做爸爸,跟着他的儿女叫。姓张的叫张爸爸,姓王的叫王爸爸。今天我要讲的是何爸爸。
要见何爸爸,容易。何爸爸个头不高,皮肤白且胖,脚下一年四季两种装备,冬天的家常布鞋,布底;夏天的麻耳草鞋,鞋尖上系朵红线球,一眼就看出来。
井研千佛雷祠堂何爸爸属于饮食服务公司的员工,在较场坝卖卤肉。每天一早出门,约上同事,一辆三轮车出了高北门,过了张公桥就是石雁儿。石雁儿是杀猪场,何爸爸拿得分配的猪头、猪下水,回到公家的小食店,一阵烧毛、刮毛、清洗内脏,直到下锅煮卤,上市销售。
忙完就是下午,何爸爸换了衣服,提着出了钱且细细切好的猪耳、猪葱嘴,或者槽头肉,数量不多,从来不超过二三两。从较场坝经东大街、玉堂街到县街,路上对直走不倒拐。进了住的大杂院巷子,在门口摆小人书摊的丁婆婆照列会问一声,"何爸爸下班了。"
大多数时候何爸爸仅是点点头,偶尔会从鼻孔里哼一声,算是应答。
似乎有双千里眼,何爸爸的老伴,一个家庭主妇,脸长,头发在脑后盘了个大髻,用丝网罩着的高桃妇人,迈着曾经裹上又放了的小脚,把一个小方凳摆在家门口,上面置一盖碗茶。
如果是盛夏,凳子旁边的马架子,一种既可躺又可以坐的木椅,照列摆在不宽的过道上,占去了大半通道。幸好里面只有两户人家,住在他楼上的双儿又是早出晚归,没有挡着更多人的不便。
何爸爸洗了手,换上松垮垮的家居汗衫、裤头,一言不发坐在马架子上。揭开盖碗茶的盖子,如果烫了,他就闭上眼睛打个盹。天天如此,月月一样。
随着季节的变化,冬春两季马架子在屋头,夏秋季节马架子放在巷子过道,从来没有见过何爸爸坐过其它凳子,那木制马架中的竹片,磨得油光发亮。
井研雷家大院何爸爸是井研千佛的人,从小学厨,1949年以前帮过大户人家。川菜中的煎炒炖煮,特别是回锅肉、炒腰花深得要领。这也是传说,在我的印象中,何爸爸从来没有亲自上灶炒过一次菜。
茶喝过两三道,老伴在掺茶水的间隙,把何爸爸带回来的卤肉装盘,能装一两酒的青花粉彩酒杯放在凳子上,一把青瓷酒壶也端上来了。何爸爸直起身来,端起酒壶,由低到高直至把酒斟满,一阵阵酒香㳽漫开去。
何爸爸好喝曲酒,一个人喝,酒量限定在两杯二两,从不过量。就着一点猪头肉,一口酒一点肉,惬意的紧。有时夹两筷子老伴的素菜,几乎不吃饭。有来往的人也不招呼。
老伴大约也是井研人,和他说话,如果不回答,就算知道或者同意了。平民百姓,也无多少需要商量的事情。他们有个女儿,二十来岁,下乡去了大渡河边上的罗汉场当知青,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一趟,顶多住两三天就回乡下去了。
日子如秋水,波澜不惊一天天过去。忽一日,逼窄的巷子来了挑着箩筐的汉子,后面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担子一边是新出的大米,一边是冬瓜、南瓜,扁担头上还挂了一只大红公鸡。
汉子似乎熟人熟地,在门口稍稍犹豫,对直穿过巷子进到何爸爸的家。不一会,何爸爸穿着白色的工作服,一前一后进了门,皆不言语。东西放下,何爸爸上了灶,炒了个鱼香肉丝,一盘回锅肉,汉子带来的冬瓜煮了汤。席间,汉子说了几句乡下的收成,如果老爹没意见,准备冬腊月把事情办了。
原来汉子是何爸爸的儿子。早年间,何爸爸出来闯码头,把妻儿留在井研千佛。寒灯长夜,耐不住寂寞的何爸爸认识了另一女子,日久生情,娶回家做了妾。1950年婚姻法公布,一个男人只准娶一个老婆,何爸爸抛下千佛的妻子,留下了现在的老伴。
这一走就是二十七八年,儿子挑着新打的米,路上走了两天才拢乐山见老爸。喜事来敲门,何爸爸要做爷爷了。怪不得亲自下厨炒了两个菜。
乡村那时大家的住房都逼窄,何爸爸的儿子来了,写了道门口的旅馆让儿子去住,未来的儿媳妇就住在同父异母女儿的床上。
何爸爸的儿子在乐山歇了两天,扯了布让隔壁的缝纫店加班做了两三套衣服,敲定了办喜事的日子。井研汉子挑着一副空箩,带着老爸认可的儿媳,买了到五通桥的客车票走了。
人刚走,何爸爸的老伴就惊抓抓叫起来。全然不顾木板壁不隔音,又哭又诉。原来是何爸爸把给女儿存的,准备买自行车的一百二十元钱,给了儿子带回乡下办喜事用。那钱,从女儿下乡开始一分一厘的存,存了三年多。
也不知道闹了几天才夭台。
那几天,何爸爸每次回家,都是一个人掺茶倒酒,有两次没刹住嘴,多喝了一杯。躺在马架子上,就着穿堂凉风,一阵好睡,酣声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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