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每年总有几个庄严的日子,要行磕头跪拜和作揖礼。年夜饭、七月半、清明节,要不就是由于母亲昨晚的一个梦,又或者是父亲钓到了一尾大草鱼……
菜式馋人得很,也比平日隆重:五花肉一大坨,上面洒薄薄一层细盐;鱼煎个双面焦黄,身上堆满了姜、葱粒和红辣椒丝;大海碗里卧一只圆滚滚的母鸡,汤清油亮;果盘里苹果香蕉码得高高的。春有蒿子粑粑,夏有立夏团子,中秋节供月饼,过年供上年年糕。
我和妹妹被指挥得团团转。捧上香炉,摆上烛台,小酒杯里斟上谷酒,再抬出烧纸钱的大瓦钵。盛饭,是母亲独有的技术:新鲜米饭置碗里,压紧,再翻倒在另一只碗里,就是一个浑圆的馒头形状。最后,在米饭里插上筷子。
平日里,住着祖宗菩萨的镜框端坐在书柜上,陪父亲练书法,也平静地看我鬼鬼祟祟寻找被没收的《神雕侠侣》。到了祭拜的这些个日子,老人家们就会由母亲亲自请出来,安置在饭桌一方,面朝大门,稳稳扎扎坐着,镜面搽拭得亮铮铮的。举行仪式的总是母亲。上三支细香,点上白烛,烧纸钱。数三、五张纸钱点燃(除了成“刀”地烧,按规矩烧散纸钱一定得是单数),母亲嘴里碎念着长长的祈福词,燃着的纸钱在供品上轻轻挥点,纸灰洒落在五花肉上,也掉在酒盅里、米饭上。未燃尽的纸钱,放进那只上了绿釉的大瓦钵里,小小的一团火苗微微扑响。香火,烛光,火苗,温温一团。母亲领着我和妹妹,作三个揖,磕三个响头,起身又作三个揖。
还要问卦打卦。两片弯弯的卦片,合起来仿佛一只牛角形状。母亲喃喃许个愿,把“牛角”轻轻往地上一丢,“啪嗒”两声脆响。两面同时仰天是阳卦,同时俯地为阴卦,打出一阴一阳的卦象了才是好卦。母亲就赶紧磕头,感谢祖宗菩萨保佑。我们姐妹两个,也感染了母亲的喜悦,欢快地往瓦钵里添着纸钱,一刀一刀地烧。
父亲是个遗腹子。在这些日子里,他总是伤感和孤独地从这间屋子转到那间屋子。当我们都结束了跪拜,他就会从书房里渡出来,默默地在桌子前站上一会,等待瓦钵里的纸钱燃尽成灰。这个时候,父亲只肯给我们他的背影,单瘦的孤独的,一种肃穆的气氛,让我们屏声静息。祭祀拜祖先的传统有着复杂的历史文化意蕴,和拜神拜菩萨的迷信是有严格区别的。对于父亲的不跪拜,我却从孩提时就给予了充分的理解。或者,是由于父亲的理工科出身吧。不跪拜并不意味着亵渎,望着父亲的背影,我感受到了他对先人的追思。后来,姐妹俩成了家,妹妹接了父母亲随他们住。于是,祭拜的手续就转移到了妹妹家,唱主角的也换做了我和妹妹。等我把米饭完美地盛好,母亲就牵了两个外孙的手,许愿,磕头,作揖,慢慢把纸钱添进瓦钵。这个绿釉的瓦钵,正是母亲从老屋里带过来的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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