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

        很喜欢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一名叫陆焉识的犯人的故事。书的末篇被张艺谋改编拍成电影《归来》，由陈道明、巩俐出演。

      小说中的陆焉识，生长于上海旧式家庭，对继母冯仪芳恭让温顺，毫无反抗余地的娶回了继母的侄女冯婉喻，换来了几年出国留学生涯。博士毕业回国的陆焉识开始了春风得意的大学教授生活，也开始了被他视为桎梏的家庭生活。崇尚内心自由的焉识，前半生感情一直在妻子之外游离。而婉喻却一厢情愿、始终如一地崇拜和爱慕他。

      解放后，焉识因“反革命”被判无期徒刑，在离家万里之遥的西北草漠接受劳动改造。经历了物质的匮乏、政治的严苛、犯人之间相互的倾轧，他开始对温婉而坚韧的妻子婉喻萌生一份迟到的温情，枯寂中咀嚼自己的繁华半生，他确认了内心对婉喻的深爱。婉喻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在回忆里成为他完美的归宿。焉识在迟暮之年等来文革后的特赦，终于回家与妻子团聚，虽然此时婉喻已经失忆，不再记得他。

      看完小说，有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想明白，如果没有命运对陆焉识的洗练，向来追求自由的陆焉识会发现自己那么抵触的妻子、因包办婚姻硬塞给他的冯婉喻是那样值得自己去爱么？陆焉识究竟爱上的是什么？

      有一天遇到另一本吸引人一口气看完的书，美国心理学家兼小说家欧文.亚隆的《当尼采哭泣》。一本虚构的，但读起来甚为真实的心理治疗小说，2007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该书主角为19世纪末的两位大师：哲学家尼采和名医布雷尔（弗洛伊️德的老师）。故事开篇，充满魅力的俄国女人莎乐美，邀请维也纳名医布雷尔假借医治尼采身体的顽疾，实则暗中治疗他的心灵疾病，有着自杀倾向的孤独与绝望。

      故事中的名医布雷尔此时正处于黑暗时期，他拥有众人羡慕的名利和漂亮的妻儿，但却对生活感到厌倦。他喜欢他的一个病人，并陷入对那个病人的欲望中不可自拔。而被莎乐美称为“将影响欧洲的人”的尼釆一直处于深深的孤独中，与才华横溢的莎乐美错综复杂的关系，更让他的心理陷于无法挣脱的绝望中。

      故事的精彩，在于之后两人间开启的一段不知谁为医生、谁为病人的“谈话治疗”。

      谈话治疗的结果，布雷尔的绝望被治愈了，尼采的孤独也被治愈了。不过是，尼采的孤独并未消失，但这孤独不再是一种绝望。“我不能治好绝望，我只知道如何去忍受它”。

      布雷尔被尼采治愈后说～

      “你知道，多年来一直束缚我的马嚼子，我以为是玛蒂尔德（布雷尔的妻子）放进我嘴里的。我感到被她监禁，并且渴望我的自由，体验其余的女人，去拥有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生活。

      选择正确的敌人⋯⋯这些年来，我一直与错误的敌人在战斗。真正的敌人一直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宿命。真正的敌人是衰老、死亡以及我本身对自由的恐惧。

      真正的敌人是‘时间那吞噬人的巨浪’。但是为了某种理由，我现在不会在这些巨浪之前感到如此无助。今天，或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感觉我好像决心要我的生活。我接受了我选择的生活。

      一旦我了解到我必须与真正的敌人搏斗——时间、衰老与死亡，我接着发现，玛蒂尔德既不是对手也不是救星，而仅仅是跋涉、穿过生命的旅伴而已。这简单的一步，以某种理由释放了我全部对她压抑的爱。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除了要感谢你以外⋯⋯让我知道了生活愉快的关键，在于先去选择必要的东西，然后去热爱所选择的东西。”

      书中，身为心理学家的作者有一点睛之笔～

      我们对欲望，比对欲望的对象爱的更多。

      你爱的，是这欲望在你身体里产生的美好感受。有时爱恋的双方，他们未曾真正看到过对方。

      一下子，就看懂了《陆犯焉识》。在陆焉识前半生，不管是海外留学的风光岁月，还是春风得意的教授生涯，自由都是他最大的欲望，妻子婉喻就站在了自由的对立面。而在西北的劳改，陆焉识一步步蜕去光环，甚至失去做人的尊严，对尊严的渴望，使他在漫长的日子里，忽然发现了一直崇拜爱慕他的婉喻的美，对婉喻的爱与思念，成为他在大草漠艰苦生活的一束光。

      陆焉识，名字中的“焉识”～“怎会知道”，就是小说的密码吧。有时，我们是否也“焉识”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