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麦克尤恩
一、伊恩·麦克尤恩之问:大众媒体时代是否还需要虚构写作?
今天是2018年10月27日,英国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来到北京,与作家格非展开文学对话,对话的主题是大众媒体时代是否还需要虚构写作。其实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多年,回答介于两可之间。有的认为小说已经式微,"非虚构"应该成为主流;毋宁说,小说家一定竭力维护虚构写作的合法性和长久性。郝老师自然也有自己的答案。
如今文坛流行一句话:"现实比小说更精彩。"此言与麦克尤恩之问一致,也是怀疑大众媒体时代是否还需要虚构写作。这句流行语某种意义上似乎有些道理,但是得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你是否有幸读懂一本好小说,于是这句话就变成"现实比小说更精彩,读懂好小说之前"。
郝老师之所以有此感慨,就是因为许多写小说的朋友不时地怀疑自己,怀疑小说存在的价值。我们每天都被各种媒体事件打扰,惊叹、错愕、愤怒,甚至怀疑世界,怀疑人生。
其实要知道互联网时代的特点就是制造"奇观",让你不停歇地拿起手机。这是资本逐利的逻辑,你看手机时间越长,为运营商和相关平台带来的利润便越多,于是他们就极力制造"奇观"以吸引你的眼球、抓住你的思想、消耗你的流量。
还有,他们还制造一些垃圾话题,而且不断翻新,让你觉得不关注这些话题,就会时刻感到"落伍"。落伍的焦虑和追赶时代的错觉,便是媒体资本的阴谋。你天天生活在时髦的话题里,却永远追不上话题制造者们的思路,你的“落伍”才成为媒体发展的前提。
近段时间,在写作关于余华小说技巧方面的文章之余,同时在读美国学者托马斯·福斯特的《如何阅读一本小说》,其中一句话深深打动我:
"读懂一本小说,就是多活一次人生。"
小说当然没有媒体"奇观"力量大,小说不会让你惊叹、错愕、愤怒,不会让你的心情逐渐变差、浮躁,甚至抑郁,但好小说会让你安静下来,在"多活一次人生"中感动、哭泣、成长,让你在感悟中倍觉踏实、充盈和有力。
我愿意把福斯特的另一句话转述给热爱写小说的朋友:
"认真对待小说,就是认真对待生活。"
今天我们学习余华的另一种小说技术(或艺术)——写哭读者,即如何制造感动,如何拉低泪点,使小说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那样,通过情感的宣泄和升华,让读者的心灵得以净化。
二、《蹦蹦跳跳的游戏》:"看"与"被看"中拉低泪点。
余华
1995年12月余华写了一篇小说,只有一千九百字,情节简单,几乎没有故事,但是我当时第一次读过就哭了,我的同事问我怎么了,我说读了余华的小说。我借给他看后,他也哭了。两个大老爷们,为了一篇不到两千字的小说,毫不害羞地流泪,并极其自然地谈论为什么流泪,也是醉了。
之后几乎每年都读一遍这篇小说,每读一遍都会毫不例外地哭一次。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小说中的小男孩,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那个父亲,更多的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小卖部里轮椅上的老人。后来读到福斯特"读懂一本小说,就是多活一次人生"之后忽然感悟,我其实不知不觉中把自己代入到余华的小说中,再次体验另一种人生。
这篇小说叫《蹦蹦跳跳的游戏》,最初发表在《大家》1996年第2期,后来被各方转载、阐释,最近几年进入各种中小学课外阅读的重要选本。
《大家》1996年第2期
这篇小说有两个叙述人:一个是小说的叙述者,一个是小说人物林德顺。小说的动人力量来自于这两个叙述人不断转换角色,聚焦点不断转换:我们先看到林德顺,通过林德顺再看到那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小男孩。场景就集中这两处,动人的叙述则从这里展开。
先看第一个场景,林德顺和小卖部,小说这样开头:
在街头的一家专卖食品和水果的小店里,有一张疲惫苍老的脸,长年累月和饼干、方便面、糖果、香烟、饮料们在一起,像是贴在墙上的陈旧的年历画,这张脸的下面有身体和四肢,还有一个叫林德顺的姓名。
这是一个下肢瘫痪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照顾自己的生意。小说色调灰暗、阴沉,叙述语气压抑、忧郁。但是通过林德顺的小卖部的窗口,马路对面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穿着很厚的羽绒服,戴着红色的帽子,脖子上扎着同样红色的围巾"的小男孩出现在读者视野里。小说交代,这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小男孩却穿了严冬的衣服,而他们试图进入的是医院的大门口,正在与一个胖护士交涉,显然男孩要住院,但没有床位了。
紧接着小说写了两个细节:一是父亲来到小卖部要买一个橘子,二是男孩与年轻的妈妈做蹦蹦跳跳的游戏。这两个细节透露出这个家庭很穷,小男孩很可爱。轮椅上的林德顺让读者看到了男孩的那张脸上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而男孩的脸却是"苍白得有些吓人,连嘴唇都几乎是苍白的"。
穿着很厚的羽绒服,戴着红色的帽子
第二天,没有住进医院的夫妇带着小男孩再次出现在林德顺的窗口外,小男孩依然与他年轻的妈妈做着"蹦蹦跳跳的游戏",胖护士又出现了,这一次他们成功地走进了医院。
一周后,林德顺看到那对夫妇走出了医院大门,他们走得很慢,丈夫搂着妻子的肩,妻子靠在丈夫身上,艰难地走。来到小卖部窗口,丈夫停下了脚步,买一个面包。
林德顺问孩子好吗,丈夫说孩子死了。丈夫要妻子吃一口面包,妻子头发散乱,她说不吃,让给丈夫吃,丈夫勉强咬了一口面包,然后搂着妻子的肩膀很慢很安静地走开。小说最后一段这样写道:
林德顺看不到他们了,小店里的食品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就继续看着对面医院的大门,他感到天空有些暗下来了,他抬了抬头,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他不喜欢下雨,他就是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倒楣的。一个很多年以前的晚上,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他抱着一件大衣,上楼去关上窗户,走到楼梯中间时突然腿一软,接着就是永久地瘫痪了。现在,他坐在轮椅上。
读到丈夫平静地回答"孩子死了"的时候,我没有落泪,只是心里难过,但是当我读到这里,读到"滴滴答答的雨声"的时候,眼泪也开始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一个瘫痪的老人亲眼看到一个可爱的少年一周之间死去,余华写哭了读者。简单和直接,最容易动人。看与被看两种叙述交织在一起,一老一小,乌黑发亮的眼睛和滴滴答答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最能令人感怀和悲戚。
三、《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内视点与傻子的感动。
《阿Q正传》剧照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像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精确描述了卑弱的国人对更加弱小的人进行欺侮和践踏的事实,让人看了心生怜悯和自省。
但是,余华的叙述更加内在化。《阿Q正传》是一个全知视点,或外视点,而《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是一个内视点,通过一个傻子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
傻子视点令人看到"正常世界"的不正常。“正常人”经常叫傻子各种各样的名字,他都"嗯嗯"地答应;“正常人”骂他,他也"嗯嗯"地答应,打他的时候,让他说"老子打儿子",他就说"老子打儿子"。世界上没有人对他好,除了药铺的陈先生。陈先生不叫他傻子,而是叫他的真名"来发"。
傻子的逻辑是:我是傻子,谁都可以欺负我,我无力反抗,我只能忍受。因此,傻子受尽白眼和欺辱,但是,当傻子遇到一条母狗的时候,他的心思开始变化。
这条狗是那些戏弄他的人送给他当“老婆”的,一条丑陋精瘦的癞皮狗成了傻子的“老婆”。傻子不知道"老婆"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给这条饥饿的瘦狗一块剩馒头,瘦狗就跟着他。
后来,这条狗就天天跟着我了,我在前面挑着担子走,它在后面走得吧哒吧哒响,走完了一条街,我回头一看,它还在后面,汪汪叫着对我摇起了尾巴,再走完一条街,它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等过了一些时候,它又会突然窜出来,又跟着我走了,有时候它这么一跑开后,要到晚上天黑了的时候才回来,我都躺在床上睡觉了,它跑回来了,蹲在我的门口汪汪叫,我还得打开门,把自己给它看看,它才不叫了,对着我摇了一会儿尾巴后,转身吧哒吧哒地在街上走去了。
来发挑煤
傻子和狗相依为命,真的像夫妻一样形影不离。人们更有话题了,嚷着要傻子买喜糖,并强行从傻子的衣袋里掏出钱来,买了喜糖分给大伙,最后还扔给傻子吃喜糖,傻子分给狗吃。
我剥了两颗糖,一颗放到它的嘴里,还有一颗放到自己嘴里,我问它:"甜不甜?"我听到它喀喀地咬着糖,声音特别响,我也喀喀地咬着糖,声音比它还要响,我们一起喀喀地咬着糖,咬了几下我哈哈地笑出声来了,我一笑,它马上就汪汪叫上了。
这是怎样令人心碎的场景:一个人因为他的痴傻,只能与一条狗才能友好的相处;这又是怎样温暖的场面:弱者和弱者才是同类,可他们毕竟找到了伙伴,可以互相慰藉,互相关照。
读到这里,读者怎能不为傻子掬一捧同情的泪。但是往下的情节才真的叫人痛,叫人哭呢。
两年后,瘦弱丑陋的狗在傻子的照顾下变得胖起来,圆滚滚起来,而此时那些"正常人"准备开荤,打算吃狗肉了。但他们说等到下雪的时候,炖了它。傻子去问陈先生,下雪是在什么时候。陈先生说,早着哪,现在还穿着汗衫,等你穿上棉袄的时候。于是傻子放心了。但是没想到"正常人"等不及了,一个叫许阿三的人不等下雪就把傻子的狗抓住,要炖它了。
这天,傻子发现后面的狗不见了,就到处寻他,在路过许阿三的家门口时,他听到了狗的叫声,原来狗钻到了许阿三的床下,就是不出来。许阿三见到傻子,决计让傻子唤他的狗出来,但是傻子不干。许阿三知道陈先生对傻子好,就问陈先生如何才让傻子听话,陈先生说你叫他的名字,别叫他傻子,他就听你的话。于是许阿三温柔地叫傻子"来发,来发,把你的狗叫出来好吧……"傻子心里暖暖的,下面发生了令人心碎的一幕:
我走到许阿三的屋子里,蹲下来,看到我的狗趴在床底下,身上有很多血,我就轻轻地叫了它一声:"喂。"
它一听到我的声音,呼地一下窜了出来,扑到我身上来,用头用身体来撞我,它身上的血都擦到我脸上了,它呜呜地叫着,我还从来没有听到它这样呜呜地叫过,叫得我心里很难受,我伸手去抱住它,我刚抱住它,他们就把绳套套到它脖子上了,他们一使劲,把它从我怀里拉了出去,我还没觉察到,我抱着狗的手就空了,我听到它汪地叫了半声,它只叫了半声,我看到它四只脚蹬了几下,就蹬了几下,它就不动了,他们把它从地上拖了出去,我对他们说:"还没有下雪呢。"
他们回头看看我,哈哈哈哈笑着走出屋去了。
趴在床下的狗
读到这里,我相信许多读者没有不动容的,很少不哭的。哭什么呢?内容太复杂了,通过那条被杀的狗,我相信每位读者都会想起许多往事。而余华的本领不只是让你哭,他还给你更多思考,甚至产生隐隐的仇恨。
文章的结尾是最有力的,内视点的叙述爆发出惊人的批判力量。傻子作为叙述者越是自责,越是软弱,读者越是伤心,越是难过,之后便是对人类生活中不平等关系和欺侮弱者的现象深刻憎恶和强烈拒绝。小说是如此收煞——
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我知道是我自己把狗害死的,是我自己把它从许阿三的床底下叫出来的,它被他们勒死了。他们叫了我几声来发,叫得我心里咚咚跳,我就把狗从床底下叫出来了。想到这里,我摇起了头,我摇了很长时间的头,摇完了头,我对自己说:以后谁叫我来发,我都不会答应了。
我认为,这个结尾比鲁迅"救救孩子"的结尾还要动人,还要令人警醒。最后,郝老师想套用前面引述的"读懂一本小说,就是多活一次人生"的格言,再次提醒写作者,你读懂了余华的《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不只是多了一次人生经历,还学会了一种创造感人故事的写作方法——内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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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郝庆军,1968年生于山东,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博士,学者,现居北京。曾任《传记文学》主编、文化艺术出版社总编辑、《炎黄春秋》总编辑兼法定代表人,现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专门从事研究与创作,兼任研究生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导师,教授创意写作学。出版学术专著《诗学与政治:鲁迅晚期杂文研究》《民国初年的文学思潮与文学运动》等。200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发表长篇小说《艺术家》《朱尔迅》和中短篇小说若干篇,出版小说集《我从海德堡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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