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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大家没有不一样,如果有,是你比别人更出色!”

“你和大家没有不一样,如果有,是你比别人更出色!”

作者: 雾中风景_Emily | 来源:发表于2018-09-12 20:28 被阅读67次

    说起母校,很多人指的是曾经就读的大学。但作为一名重度肢体残障者,我的学生生涯自高中毕业后戛然而止,高中成为我求学之路的终点站。因此它教会我的东西,或者说它赋予我的意义,比起一般人要重要得多。幸运的是,高中母校恰恰曾举全校之力让我明白:应该如何面对和理解“残障”这件事,如何坦然接受身体残障的状态,做一个完好的普通人。

    我于2008年9月入读上海市闵行区一所非示范性普通高中,入学距今刚巧十年。毕业七年之后,我很想向你们讲述我高中时代的故事。这些我敝帚自珍的“故事”,是我的一段段真实而生动的经历。母校对我的教育,其意义,也可以或本应该从故事中呈现出来。

    如今回忆高中岁月,我依然感念母校对我特殊的“迎来送往”——一次欢迎我入学,一次欢送我毕业。

    学校欢迎我的方式,是让我亲自作一次“亮相”。高一开学第一周,年级组长邱老师便请我在年级大会上作介绍学习方法的演讲。其实,分享学习经验只是由头而已,学校和老师真实的目的是把我推到同年级同学的面前,让他们知道我,了解到身边另有一类人有不同的身体状态,但也是一样普通和完好的人,以便我日后更好地融入大家,有什么需要可以及时地从同学们那里获得帮助。从后来看,这个目的确实有所实现——我时常能从同班或同年级同学那里得到非常必要的帮忙,他们也很懂得尊重和欣赏我。发言过后,老师不过引导一句:“身体的残疾并不可怕,我们要避免的是精神上的残疾”,简明扼要,也没有过多的说教。

    相应地,高三的欢送之礼,更是高中校园生活的“高潮”。高考前夕的一天,当同学们列好队,预备下楼出操时,班主任高老师忽然邀请我一起去,说老师们要让我和其他同学一起,站在主席台上面对全校师生接受表彰(我领奖的事一般由同学代劳)。也许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所有与我一样获得荣誉的同学从最开始时就和我一齐站上了主席台,我的身旁有一位搀扶我站立的同学。在主席台上,我经历了十二年学生生涯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升旗仪式!我第一次站在国旗面前,站在全校师生面前!

    我在台上听了教师和学生代表在国旗下的致辞,接受了学校老师颁发给我的奖状和勉励,也亲历了升国旗的过程——当国旗随着国歌声冉冉飘升的时候,我敏锐地意识到,这在我一定是个历史性的时刻,这一刻,是学校为我精心准备的“礼物”,未来人生里不会再有了。因此,我用心留意着升旗的每个细节。直至今日,国旗在风中飘扬的姿态、旗面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的光芒,依然在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在接受表彰的时候,队列要集体上前一步,走到台子的中心位置。身边同学小声提醒我:“再上前一点。”因为担心我脚力不支,老师便在我站了一会儿之后,为我搬来了椅子,我就在自己站立的位置坐下。这样,除去必须站立的时刻,我以坐着的样子,面对台下全校师生的数百双眼睛,和身边整齐站立的同学形成对照,直到仪式结束。这画面很不和谐,其实又很和谐。

    我入学母校之前,还有过一段传奇的前奏。它使我为自己能遇到这所学校,深觉庆幸和感恩:

    我是被母校“争夺”而来的学生。

    2008年夏天,即便我的写字速度慢于常人,我还是以超出录取分数线近二十分的成绩被母校录取。当时我很不甘心,于是设想去到另一所分数较高的学校借读。可在对方学校已同意接收我的情形下,朱校长对我的借读请求坚决不允,她非常希望我能留在本校度过高中时光。与一般学校面对残障学生的入学请求“互踢皮球”不同,这一次,我成了“香饽饽”!母校一众教育工作者的担当和理想可见一斑。

    或许,校领导和老师在当时已经看出,对于我这样一个重度残障的学生,以未来人生命运可预期到的情况来衡量,在少年时期,恐怕有比提升学业更要紧的命题亟待学习——而应试考分之外为我所必需的东西,母校恰好给——得——起!后来,我在学校受到的种种“优待”告诉我,从决定接纳我入学的那刻起,学校和老师便开始为我的到来做着各种准备,他们致力于为我创造一个适宜的环境,以期我能在合理便利和平等氛围的影响下,成长为一个平常人。

    首先,在合理便利上,学校为我将一个靠近教室的教师盥洗室的一个厕位作了无障碍改造,并赶在9月1日开学前完成施工。为了解决我如厕不便的问题,学校专门委托一位保洁员阿姨每天带我上厕所。王阿姨为人非常淳朴、尽责。在如厕方面,我有难言之隐,又很羞耻,常有尴尬、棘手的情形出现。幸好有王阿姨三年如一日的照料与付出,才使我得以避免面对非常实际的困难,以及生理上极其糟糕难受的状况。或许一般人很难想像,但我知道,小学初中九年,日常“上厕所”的难题给身体、心理带来的煎熬太剧烈了!母校的安排考虑到了我作为残障者的“缺失”和障碍,满足了我的客观需要,顾全了我的尊严,难能可贵。

    在每学年起始时,校领导和老师会召开行政会议——王阿姨很可能也列席其间——来决定我们班级教室的位置。尽管随着年级升高而爬升教室楼层是惯例,但学校考虑到教室与卫生间、楼梯走道之间的适当间距,也是为了尊重我的习惯、保留我业已适应的环境,我们班的教室在三年里始终占据着教学楼二楼的有利位置。

    其次,高中校园的人文氛围给予我平等的关怀与关注,这种平等观也影响着同学对于残障的理解。上课时,老师往往会鼓励我发言,会有意无意地让同学注意到我的优点,促使他们认可我、欣赏我。我从前不懂老师的用意,只把老师对我见缝插针的赞美理解为一种友好的信号。其实,老师不是要把我当做什么“榜样”树立给同学看,也不仅是向我示以友好,他们是想让同学知道:残障人士身上也有可贵的品质,这位同学虽然身体不好,但她在一些方面有比你们更为突出表现,值得大家认可她、平等地看待她。

    在这样的引导逻辑下,支持和认同老师对我的“偏爱”和照顾,以及随时加入老师,和他们一起偏爱和善待我,逐渐成为同学间默认的一种“政治正确”。同学们看见我出现在他们身边,首先想到的是要来关心、鼓励我,给予我切实的帮助,而非歧视和排挤我。我如果有什么需要,只要向同学老师开口,总可以得到回应和帮忙。不仅如此,当我有烦恼和困扰,也可以向他们倾诉、寻求依靠和建议,班主任老师和亲近的同学常常对我扮演“知心人”的角色。倘若当时的我不那么敏感、内向,那我在学校生活中遇到的障碍一定会更少,而收获的友情和关怀会更多。多年后,我每每听到曾在普通学校上学的残障朋友,讲述他们在学校被同伴欺凌的遭遇,就会很感慨:我可是被全校师生当做宝贝一样“宠”着度过了高中三年啊!包容的校园环境不仅使我得到了来自他人的照顾和尊重、理解和接纳,也使得校园霸凌无处遁形。即便对于弱势者来说,偶然的冷遇与隔膜仍在所难免,但在一个恶意不被容许而善意被大力提倡的场所,无论受惠者还是施惠者,都受到了正向激励。母校通过对残障问题予以引导,提升了学生人文素养的阈值,也使他们守住了人格的底线。

    高中校园丰富的文化活动,为我提供了锻炼和展示自己的舞台。进入高中以后,我参加活动的机会比从前多了许多,一方面是我在普通高中做了“鸡头”,竞争压力变小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有学校的意图:引导我发挥特长,发现自己的价值和光彩。几乎所有的校园文化活动,只要我的能力可以胜任,老师无不鼓励我参加,我也乐意被分配以相应的任务和角色,去尽力完成。一些学科竞赛的名额常常落到我的头上;我的习作也常常被校报刊登出来,个别篇目经老师建议、润色后曾在杂志上发表……母校很宠我,但这种“宠”不是搞特殊优待,也不是在校内拉个横幅:“向身残志坚的某同学学习!”而是积极创造条件促进我与健全同学之间的接触、了解和互动。在校园活动中,我经常自然地出现在他们中间,于是,无论是我,还是同学们都可以多多面对残障状态,接纳残障之外,残障者真实平凡的人格,认识到其实残障者也是普通人,有平凡的能力和价值,也有平凡的弱点和(广义的)缺陷。母校面对全体强调对于“残障”的认同和理解,在此基础之上,再根据残障或非残障生个体的情况尽力给予其个性化的栽培,这样来为残障生与非残障生提供同等的机会和公平的地位,让学生与学生肩并肩地在一起展示、交流、竞争、合作。这个过程使每个学生的个性都得到了表现和包容,各自的能力也得到了发展,而残健融合的目标就在这一过程的实践中,被一点一滴地推进着……

    高二时,我参与过一次学校对外的文化展示活动,作为学生代表发表演讲。那次活动有上级教育部门的领导及各方媒体记者到场,意在展现学校的文化特色和教育理念。老实说,以我的个性和能力,不适合面对“大场面”作演讲,学校起初也并未考虑让我参加。是因为另一位同学在演讲稿中提及了我,老师才想,不如试试让我“自己说”。其实最初排练下来的效果并不好,但老师看出我有强烈的意愿要参与此事,便宁可作出诸多妥协——经受排练过程中的曲折和障碍、简化演讲互动流程等——不惜牺牲一些展示的效果,以确保我顺利完成演讲。为了缓解我的心理压力,在室内空间局促、坐席有限的情况下,我班四十几位同学和几乎所有任课老师,仍被邀请到场聆听。最终我的表现仍不及我对自己的期望,但好在未出现大的纰漏,也算是安全过了关。我一度对这次经历耿耿于怀。一是因为自己排练时出于个人心理因素的不良表现,或许给指导老师带去了不少阻碍和困扰,很是亏欠她们;二是认为自己在临场发挥中本可以表现得更出色,却没能做到。

    令我难以释怀的,归根到底是:我为什么没能向众人展现一个“更好的自己”?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大家所欢迎的正是那个“真实的我”!老师同学对于我的情况早已熟悉,陪伴、见证我身处残障现实之中的困顿和努力,就是他们的心意;而对于校外来宾来说,通过对演讲内容的揣摩,对我整个人身体和心理状态的观察,他们可以了解到学校针对我有怎样的“作为”,采取了怎样的处理方式,据此推测学校的文化和理念在我这样一个“少数”个体身上,已经或将会产生什么影响。我的真实状态恰是对于文化展示最为必要的贡献。所以,对于这次演讲,我应该满足和感恩,不必为自己感到羞耻,也不必为人们感到抱歉。

    母校苦心孤诣地作了许多安排,只为让我和同学们都能明白:残障只是一种应该被正视和接纳的客观状态。让我们各自学会理性地看待和接纳残障,并在兼容并蓄的文化氛围中,学会平等地呈现和尊重每个独立个体的真实,为不同个性的发展提供土壤、创造可能,应该就是学校和老师的志愿所在。

    高中教育的“融合”部分让我珍视,但学校老师对我教育的“重心”还是放在了“一般性”的部分。老师对我与其他同学一视同仁,同时又根据我的个性需要对我予以具体、独特的引导,让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吸取普通教育中自然平常的养分。他们向我传授知识、分享见解,关心我在学习和生活上的需要,疏导我的心理困境,激发我对于“人”的精神与人格崇高性的向往……老师试图给予我一种平等的教育,一份适用于普通人生的教养,使我最终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普通人。

    以今天的眼光看,母校曾为我与同学所做的种种实践,或不足以成为“融合教育”的范本,但它们作为一所全日制普通高中对于“融合教育”的制度化探索,其诚意和决心日月可鉴。可以想见,以上所提及的那些“场景”的搭建,以及其所体现的教育意义和成效,都不是分散的个体行为——一个个老师凭借自身素养,经由孤立的自我思考和实践——可以实现的,其背后有学校一以贯之的制度和理念、有众多教育工作者戮力同心的信仰和努力,在为之提供有力的支撑——制度自上而下地促进了融合教育的质量和效率。相应地,老师们的言行也时时处处反映出学校所恪守的理念,以及他们对于残障议题的思考和共识。正是这种进步的思路,让母校在融合教育方面的思考和实践,即便处于相对初级的阶段,依然对学生作出了颇有价值的贡献。这也是为什么比起一个个单独的老师为我做过什么,教给我什么,我认为更值得与读者分享的,是站在学校的视角上,看看母校及它理念的践行者——领导和老师们——共同的作为,给予了我怎样的“教育”。

    我曾把高中的经历作为“融合教育”的案例分享给从事残障权益倡导的小伙伴们,他们对我的故事不太欣赏。的确,从更广泛、普适的残障权益角度看,母校的实践有一个相当明显的短板:“软件”(文化)大大优于“硬件”(无障碍设施)。一般认为,硬件设施(如:无障碍卫生间、轮椅、坡道、电梯、扶手……)的齐备是改善残障者生活质量、提升其活动自主性的关键,而思想文化不过是柔性措施,只能锦上添花。从群体权益角度上看,这种观点是正确的。

    但如果以适应个体需要来看,得到的结论则会很不一样。我的切身体验告诉我,学校为我做出的安排,一定不是最完善的,但它非常适合于我,对我来说,它就是“最好的”。

    因此,我未必有眼光站在“融合教育”的高度全面地审察学校的举措,但仍可以站在个人的立场上,对学校为我的用心,给出自己的思考和评价。

    首先,学校兼顾了我在软硬件两方面的需求。虽然硬件上只配备了区区一个“无障碍”卫生间,但它恰恰解决了我在学校生活中的最大、最隐秘的痛点(何况还有王阿姨在旁协助)。因为我不使用轮椅,且能在他人搀扶下行走,一些硬件并非我所必需。与大学不同的是,考虑到一所非示范性普通高中有限的规模,及其资源利用的效率——我是学校办学以来的第一个残障生,七年过去,校方也未必迎来了第二个——为残障学生建设公共设施时,在学校资源成本和学生个体需要之间寻求一些平衡和折衷,是情有可原的。“因人制宜”地建设无障碍设施,反而比“面面俱到”更符合普通高中及其(残障)学生的利益。

    其次,培养重残者对于自身境况的独立思考和审视,其意义不容小觑。我非常认同:要塑造一个残障者的精神世界、改良他的身心状态,最有效的办法是让他身处的现实情境发生变化。所以,我们才会不断强调通过辅具和无障碍设施,来增强肢体残障者活动的自主性,扩大他的活动范围,让其接触到“更大的世界”。但对于我这样的重残者来说,我身处的情境非常“坚固”,身体的情况决定了现已发明的许多辅具和设施并不能帮到我的忙,无法改变我所在的物理时空。“无障碍”对我个人生活质量的改善,是很有限的。在这种情形下,学校在实施一定的无障碍改造后,还能够做的,就是通过思想引导和人文关怀,促使我加深对自身现实的接纳和理解。

    如今,已有很多残障者可以借助轮椅出行,但基于自身的情况和社会的条件,我依然只能待在家里。这时候,比起终日为“我为什么出不去?”而苦恼,倒不如试着为当下的生活找到合宜的解释和出路。我身上这份“一无所有,尚有头脑”的自信和独立,与上学时所接受的教育很有关系。

    母校的办学宗旨是:“创造适合学生发展的教育”。学校曾给予我的教育,适合于我如今的境况和未来人生可能的发展轨迹。我个人不认为母校的做法存在重大的缺陷。但确实,站在更普遍的群体立场上看,它存在有待改进之处。因为“个体需求与群体需求永无可能无缝对接,只能不断接近”。(小伙伴语)无障碍建设(我以为也包括文化上的建设)是在妥协与权衡之中才能逐步地走向完善,人们应该对这个过程抱持耐心、乐观的期待。

    不过,很有必要提醒读者注意:母校的“融合教育”实践发生于2008~2011年间,那时,残障者面对的人权环境,要比今日严峻许多:残障权益意识尚未普及,“合理便利”政策等关乎残障者切身利益的“顶层设计”尚未推行,普通基础教育学校和高等院校拒收、劝退残障学生的做法还是家常便饭……(现在形势仍不容乐观,但已有改进)故而,在社会氛围还未形成、融合教育的土壤尚且贫瘠之时,学校面对我这个重残学生,所表现出魄力和担当,着实可敬;学校从制度层面引领一众教育工作者,积极践行对于残障议题和融合教育的思考、关爱学生,促进残、健学生的理解和融合,使我与同学们一样获益匪浅。

    从成效看,母校当初的实践瑕不掩瑜。

    我认为,母校在“残障”这件事上教会我的一切,即是它对于我最大的意义。

    我始终记得刚入学时,语文老师在我的随笔本上写下的第一行批注:“记住:你与大家没有不一样,如果有,是你比别人更出色!”

    我会永远记得学校教给我的平等观,不卑不亢、认真豁达地面对生活;也会记住老师对我的鼓励,乐于发掘自己平凡人格中的价值和光彩,努力追求平凡的出色!

    只要我好好生活,母校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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