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在前面
要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座山,至少得具备以下基本特征。
其一,一定的高度。一种值得世人仰望或者激发世人攀登的高度。没有高度,就没有山。山在它的高度里卓立,而成为一种榜样;或者启引着世人,去不断尝试着征服与超越。
其二,一定的宽度。有了宽度,才足以显示一座山的襟怀与气量。缺了宽度,同样算不上真正的山。山因了它的宽度,而在世人眼里,矗立起一道敢于担当的铁肩。
其三,一定的硬度。硬度,是一座山的脊梁。雷打不动,风蚀雨侵,山却兀自经年不溃。山的硬度,铸就了它的骨气与血性。
其四,一定的厚度。厚度,是一座山的灵魂。因为有了厚度,山才有了它内在的魅力。山的才华与韵味,都藏在它的厚度里。
一座山,一种人!
——引自《读书》
这座山,这种人,就是父亲!
记忆中的父亲也有过这样高度、这样的宽度、这样的硬度、这样的厚度。
父亲个子高高的,饭量极大,一顿饭能吃得下妈妈蒸的两三个大蒸馍。他的力气自然也是极大的,一百多斤一袋的粮食,扛起来大步流星;一二百斤一担的西瓜,挑起来悠然自得。
从小,我就是家里的病秧子。听妈妈说,我几个月大的时候得了百日咳,这种病放现在也是个老顽固。父母抱着我四处求医,在七十年代的农村,外出看病不知是怎样的艰难,我太小,父母说的也少,我不得而知。
不知道是不是百日咳的后遗症,从三岁事起我就有支气管炎的毛病,炎炎夏日三伏天里我也能犯病,病发作起来的表现就是呼吸困难,躺下来根本喘不上气,必须立即去就医。而且我的病多在晚上发作,每当这时,父亲即使劳累一天也没有一句怨极恨极的话,背起我直奔村医葛伯伯家。记不起半夜敲过葛伯伯家多少次大门,记不得妈妈给我吃过多少的偏方,只记得许多个或月朗星稀,或风雨交织的夜晚,父亲匆匆的脚步声在寂静无声的小巷中回响。我的病在小学以前是没被治好的,上了初中,离开家住校了,不知怎么的病也好了,至今没发作过。可能我自己知道要离开父母的荫蔽了吧。
如今,打针的疼痛,偏方的难以下咽都已无踪,但趴在父亲又宽又硬的脊背上的感觉,却像烙印一样深刻在了我心中。
记忆中,父亲那宽阔的两肩,挺直的脊背,似乎永远都压不垮。
我出嫁之前,似乎从不记得父亲生过病,吃过药,甚至不曾记得他得过感冒,如果真的有,大概是熬几天就过去了吧。夏天的傍晚蚊子特别猖獗,我们总被欺负得无处可逃,同坐在室外的父亲会说:“哪儿有蚊子,一点都不咬!”我们都奇怪,父亲难道是钢铁做的!还记得有一次,他从田里回家,吃饭时我们看到他的小腿上趴着一只吸血吸到身体饱涨的马鳖(水蛭),他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记忆中,父亲那健壮的体格,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病痛。
农忙时他三四点就起床,天蒙蒙亮就已出现在田间地头,实在太忙就带点干粮,唱几口凉水,一整天的时光就在田间度过了。记得有一年,家里种了几亩花生,眼看再晚点就落地里了,他一连几天都住在地里。地的南面就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沙丘,长着茂密的槐树林,遮天蔽日,阴森可怕,而且树林里一直都是各家各户埋葬去世者的风水宝地。同村一个年轻人说,即使不要这些花生,他也不敢在这里过夜,何况还是一个人,父亲却安然地住了几天。
记忆中,父亲那超人的胆量,似乎从来都不会退却。
我们家孩子多,姐弟四人要吃穿要上学,父亲上有老下有小负担很重。那时的农村,很多孩子小学上完就辍学在家干活了,尤其在重男轻女思想作祟下,不让女孩子读书的更多。可父亲从来没说过不让我们姐妹三人上学的话,他说:“只要你们有本事考上,我就是再难也让你们上学。”初中毕业,能去上中专的我却任性要读高中,要知道那时候中专毕业国家就可以分配工作了呀,要知道那意味着家里又要花钱白养我好几年啊,可是父亲没有反对。当年我也是村里唯二的女大学生了,我记得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真是高兴,同时我也听到一个本家叔叔对父亲说:“一个闺女家,让读恁多书干啥,以后还不是嫁出去?”父亲只是说:“孩子能考上,就让她读吧,再难还是能供得起。”
父亲是家中幼子,奶奶一直跟着我家生活,从我记事起,缠着小脚的奶奶就已经有点糊涂了,后来更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吃饭要人喂,大小便不能自理,连他最疼的小儿子也不认识,妈妈一个人根本照顾不了高大的奶奶。父亲白天除了干活,其余时间一律不外出,在家帮妈妈照顾奶奶的吃喝拉撒洗澡换衣。一直到奶奶去世,从没听他埋怨过伯伯和姑姑。
记忆中,父亲的韧劲儿,似乎从来都不曾被生活的重压夺去过。
那时的父亲,多像一座山啊,高大,厚重,坚韧。
岁月是个无情的小偷,他悄悄地偷走了属于父亲的这一切,在不知不觉间,花甲之年的父亲已然是满身伤病了。
零九年四月,妹妹告诉我,父亲因腿部静脉曲张严重,住院做手术了。直到妹妹在QQ上告诉我的那一刻,手术已做完一星期了。 忙给父亲打电话问:“你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父亲说:“我这是老毛病了,吃药不见好,眼看着重了才到医院,医生就让赶快做手术,不告诉你是想你离得远,工作也忙,你知道了反而担心。放心吧,我没啥事儿。”
不禁想起他那条青筋暴起纠结的小腿,这是劳累生活的烙印。
小时候不懂事,看到它们时总说父亲的腿上有“花儿”,父亲也总是笑笑说:傻孩子。
它们确实像一朵朵怒放的花儿, 却不似花儿芬芳艳丽。那两条腿支撑的是我们那个幸福的家,是父亲的辛勤劳作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如花儿般温馨美好。
二0一五年,妹妹的一个电话如晴天霹雳响在耳边:体检时查出父亲的肝脏长了个肿瘤,恶性的。听着电话的我当时就懵了,爸爸知道真相吗?一辈子被父亲宠着的妈妈能接受吗?我那老像长不大的孩子的弟弟今后由谁来约束呢?如果做手术能治好吗?……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家的天就要塌了,后来,弟弟也如是说。
所幸肿瘤发现得早,做手术可以切除。其时父亲已经有严重的二型糖尿病,身体越来越瘦,血糖在药物作用下忽高忽低,住院一两个月才适合做手术,不过这毕竟是个很大的手术,糖尿病是否影响手术效果还未可知。父亲手术那次是我三十八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在手术室外等待亲人的经历,平时眨眼而逝的几个小时,那天却漫长得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出了手术室的父亲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身边围绕着各种仪器,稍稍清醒后他开始不住喊疼,即使下了止疼泵,那从内而外的伤口也让年近七十的父亲疼痛难忍,是的,病痛终于让坚强如铁的父亲喊出了疼。
如今已过古稀之年的父亲真的老了,无论我多么不愿意承认,他的双肩变得孱弱了,身形也越发地瘦削,病痛时不时缠上他的身体,各种药物成了他生活的必需品。
记忆中如山的父亲,被岁月一点点侵蚀、占有、削砍,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也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岁月无情。
每年过父亲节,我都没有给父亲打电话或发信息,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父亲不知道还有一个属于他的“父亲节”,这个节日于父亲来说太过小资,他是承受不来的。而且用了多年手机的父亲拒绝学习如何收发信息,即使发了信息他也看不到;智能手机流行起来后他还执着地用着他的老年手机。对于我来说,面对父亲,永远说不出“爸爸,我爱你”这几个字,不是不爱,是很爱很爱,是爱在心底口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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