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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书局报告:真正的悲剧,是做了那个把自己送上祭坛的人

荐书局报告:真正的悲剧,是做了那个把自己送上祭坛的人

作者: 漆雕醒 | 来源:发表于2020-09-23 20:23 被阅读0次

    漆雕醒/文

    《羊脂球》是莫泊桑的短篇讽刺小说的巅峰之作,这篇取材角度独特的作品使得他一夜成名,评论家们多折服于莫泊桑对战争及人性的解析能力——不管是对侵略者还是自卫军,不管是上流社会、中产阶级、贫苦人家还是宗教人士,统统都是一剑封喉式的犀利,即便是小说的女主角羊脂球——通常被读者认为是作者所同情并称赞的那个对象,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同样被尖锐的锋芒所指。

    作为一个“被道德绑架的受害人典型”,羊脂球其实可以作为一个文化符号来看待,剖析这个人物以及她存在的环境,对于现代人仍然有着一定的意义——这就是一部伟大作品的功力——它能超越时间的限制。

    羊脂球是一个底层妓女,因不肯屈辱地接待侵略鲁昂的普鲁士士兵入住而与之大打出手,她在被迫逃亡的途中与一群有钱人及贵族同车,于是这个逃亡者车厢成了一个微缩的社会:上流阶层、中产阶级、下流阶层及与象征宗教的修女们共处一室——他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都被战争吓得本性将露——最后一层面纱正在腐烂,依稀可以从斑斑洞洞中瞥见真实的灰暗的皮肤:贵妇们通过鄙夷的低语来与“社会耻辱”拉开距离,被称为“鸟先生”的绅士及他的同类们则在眼神里传递着心照不宣的欲望,丰满鲜艳却地位低下的羊脂球,根本就是一个完美的祭品——鉴于她的天真和容易被操控的人格,命运早已注定。

    拿到通行证安排好了退路的上流逃亡者们唯独忘记了准备食物,于是羊脂球成功地凭借慷慨分享了自己那一大篮子的食物而获得了与其它阶层的暂时和解——这是极具象征性的一幕:食物代表着利益,饥饿代表着欲望,只要满足了欲望,和平是可以伪装的。于是上流社会纡尊降贵地与下流社会亲近起来,直到他们把所有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一如他们在非战争时期通常所做的那样——于是羊脂球从施舍者又变回了一个依附者——她并不是一个创造者,除了身体,她没有可以用以维持生计的生产工具,除了成为祭品之外,别无它用,只能一步步走向被牺牲的命运。可是她仍心存幻想,她并不知道自己所获得的接纳与尊重只是那群人随时准备扔进垃圾桶的一次性高仿用品,他们与她握手——中间隔着的是一副名叫“阶级鸿沟”的手套,然而幻想仍然撑起了羊脂球的脊背,使得她有底气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她引以为傲的原则:拒绝在普鲁士士兵附近接客,拒绝做普鲁士侵略者的生意——按照更严格的道德标准,这并非是一种非常了不得的壮举,或者说,这其实是一个人想要维护自己人身权利和尊严的基本要求——但即便是这样,当它威胁到了其它人的利益时,便会面临被毁灭的危险:为了达到占有羊脂球的目的而扣留了所有逃亡者的普鲁士军官也是一个象征符号,他代表着即将撕下面纱的那只手——是的,羊脂球不是那只手,欲望们在祭品面前仍需要戴着面纱,如此才能方便他们行动,而所有掌握着权力、暴力、利益、通路的力量才是那只手,一种暴力总会被另一种暴力认出。

    腐烂的道德并不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腐烂的,所有的无耻姿态背后都爬满了蛆虫——被占领区的人们在宅子外面与侵略者保持距离,一旦进了自己的家门便觉得彼此谈笑风生也无伤大雅,爱国主义精神与其说是一种思想不如说是另一张面具,用于保护精致的利己主义。就像莫泊桑在小说里形容的法国军队——“他们容易慷慨激昂,也容易惊慌失措,随时准备冲锋陷阵,也随时准备仓皇逃命。”

    战争并不是恐惧的制造者,战争是恐惧的造物——疼痛着的或是害怕失去的恐惧者们通过争权夺势及搜罗物质来保证自己的安全感,为此他们发明了战争——屠杀者们把在非战争时期不敢宣泄的怨气、痛苦、怯懦、恐惧、贪婪、愤怒、嫉妒……通过暴力进行播种,于是收获了更多的怨气、痛苦、怯懦、恐惧、贪婪、愤怒、嫉妒……在战争庞大的阴霾之下,所有的腐烂结成了同盟。

    事实上在恐惧面前阶层的差异化反倒消失了,他们融合成了一个整体:奸商、伯爵、工厂主、民主党人、修女、小酒馆的老板、甚至底层车夫,他们都是同谋。面纱们终于落下了,他们“巧施手腕”,搜肠刮肚地用种种所谓“高尚牺牲”的事例去诱导羊脂球,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道德绑架”羊脂球,以便她能自己主动把身体送到普鲁士军官的床上,如此,他们便避免了“肮脏与屈辱”,他们甚至抱怨“她为什么昨天夜里不偷偷去找那个普鲁士军官”,因此而让他们陷入了道德难题——虽然这道题他们从来没答对过。而修女们以及其所象征着的宗教在此刻沉默了,她们在利益面前模糊着正义与非正义的区别,她们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她们只是坐享其成。

    大多数人都有过向恐惧下跪的姿态——用什么定义恐惧以及用什么方式对待恐惧决定了这个人的本质。有的人恐惧死亡,有的人恐惧贫穷,有的人恐惧失去贞洁,有的人恐惧羞辱,有的人恐惧不平等,还有的人恐惧的恰恰是“人人平等”,恐惧原本是人的防御能力,它的初衷是保护,但常常被人过度放大并因此而做出偏离目的甚远的行为,那些被恐惧牵着鼻子走的人不可能有原则或是底线,或者说他们的底线就是“不必再承受恐惧”——这些实际上都是恐惧的变异体或是畸形——畸形恐惧的统治区更像是一个大型交易市场,人们给出他们认为相较于更次要的东西:对某些人来说,道德底线恰恰是第一时间就送出去的,尤其在外人不需要知道这一点的时候。

    羊脂球的恐惧是害怕失去她以为好不容易得到但事实上却并不存在的尊重与认可,为此她最终既做了祭品又做了手套,因为她需要把自己亲手送上祭坛,因为老爷太太们不愿意弄脏了自己的手,更害怕为她背负上良心的愧疚——这是一种极致的悲剧,比被拿刀架在脖子上五花大绑扔到祭坛更为悲哀,她献祭的除了身体,还有自己的自由意志——这种行为既不高尚也不悲壮,只是痛苦的交易而已——为了换取并不会存在的东西,因此这种牺牲精神也完全不值得提倡或是赞美,尽管作者同情她,但还是让迫害她的人继续伤害她,他无法给她一个暖心的结局,因为那等于赞美了这无效的牺牲。除了羊脂球,每一个受益者在达到目的之后,都对这个已经被他们榨干了尊严与活力的女人实施了冷暴力,他们鄙夷她的“下贱”,用冷酷拉开与她的距离,把给过她的虚伪善意也都一一收回——因为他们必须贬低她,才能让自己出卖良知的行为“师出有名”,将伤害进行合理化有助于他们安抚自己的心灵,以便于他们可以继续戴上面纱生活下去——这面纱不仅为了挡住外人的视线,也为了挡住良心的视线。

    一切又都回到了故事的开头,阶层们泾渭分明,傲慢们冷若冰霜,被侮辱者无处申冤,战争什么也没有改变,鸟先生仍然是鸟先生,伯爵夫人依旧是伯爵夫人,羊脂球依旧是羊脂球。羊脂球在唯一一个有所醒悟及愧疚的人——科尔尼代用口哨吹起马赛曲时的哭泣,是这篇小说讽刺力道的巅峰——迫害者们“垄断了爱国主义的专利”,被迫害者只能通过眼泪悼念自己失去的一切,同情者只能用最无力的方式表达抗议,而他那微弱的人性弧光甚至无法照亮一指间的距离——但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另一个祭坛的祭品,同时也是将自己送上祭坛的手套——用以隔开他们被遮住了视线的理智。

    时至今日,羊脂球们与鸟先生们仍未消失,仍然有人打着牺牲精神的招牌实施道德绑架,舍他人之利来成全自己的风气甚至有增无减,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有了更多的面纱,典当仁义以换取利益的交易比比皆是,畸形恐惧的温床孕育出无可计数的冲突,助长着偏见与歧视的淫威,人们竭力争夺资源,贬低同类,推诿责任,暴力是手段,正义的旗帜也是威力无比的道具,但指向他人的手指背后只是瑟瑟发抖的怯懦,千夫所指的贪婪也仅仅是恐惧那无数种变体种的一个,恐惧们实际上饥不择食,然而摆在祭坛上的理智、仁慈、情义……主动前来的祭品们从未断绝。

    是的,羊脂球的祭坛固然需要被打碎,鸟先生们的祭坛也同样需要毁灭,它们本质上是同类,同时奴役着貌似身份对立的人群,以增强彼此的力量。看不清这一点便永远无法真正解决问题——人类终仍是其自产自销的暴力的祭品,自由与文明则也都将只是虚幻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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