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文
很多年前,以另一个笔名“曲若兰心”在杂志上写过一篇纪念女诗人李季兰的文章《李季兰,不惹烟波不倾城》,如今再读此文,突然发现自己所感叹的诗人生平实际上是建立在某种意义的“道听途说”之上——这大约是所有历史人物的悲哀,我们没有时间机器,因此关于历史人物事件更多基于能找得到的记载或是传说——鉴于种种可说或是不可说的原因,历史这座古墓已经被盗多次,而那墓碑上的文字也委实脆弱,一支笔,可以写真相也可以写谎言,或许不乏有铁骨铮铮的记实者吧,但无法否认的是,我们对很多历史人物的观感其实是更多不过是我们愿意去相信的一个可能性罢了。
再读李季兰的文字,诗词里的才气依旧灿烂,只是对于其人,已经不敢再妄作猜测,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曾收纳有《李季兰集》,可惜已经失传了,如今仅存诗十六首——如果能够看到她更多的作品,我们关于李季兰的认知或许会更丰富一些——毕竟作品即作家的延伸,现在的事实是我们并没有足够多的拼图片,因此最终被拼起来的也只能是一张残图——对于历史,我们缺乏的事实上是尊重它的能力——大量的研究考证与精密的推理,或许能还原出一小块拼图,而大多数人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对于艺术和文学,我们至少可以采取一种智慧的尊重模式——更多地去关注作品本身而不是那些我们无法验证的故事。 而也许在多年以后,这种尊重模式也会使我们自己受益。
附上《李季兰,不惹烟波不倾城》原文——纪念那一年的我,那时候的我还是相信传说与故事的人。
李季兰,不惹烟波不倾城
本文发表于《家庭之友佳人版》2007年9月
曾经写过一首诗,最末两句是:尔是空山惆怅客,不惹烟波不倾城。有朋友来问,写的是谁?我说是杜鹃,空山杜鹃,啼血倾城。
那个时候,尚不知道李季兰,后来无意中在一本书里读了她的《八至》: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尤其最末一句,惊鸿一瞥,便为之折腰。
汗己孤陋寡闻,便寻了她的生平来读,读后扼腕,觉得自己写的这一句,倒像是专为她量身定做的谶语一般。
于是隔了千年,怅然神交。
青灯古观旁
佛家有这么一种说法,人在六到八岁时,人格便已有了雏形,之后大致要走的路,已然是个宿命,现代的心理学也有大致类似的论证,如此看来,才女李季兰在六岁时改变她自己命运的那一句诗,又确成了一个预言了。
那一年,稚气未脱的李季兰,作《蔷薇诗》云: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两句比之天才神童骆宾王七岁所作之《咏鹅》,又不知高明多少了。这才气自然惊了四座,更惊了老父的心,认定此女“聪慧非常”,日后必成“失节妇人”,粉雕玉琢的李季兰虽然年幼,可已然是有目共睹的美人坯子,美女加上才女,便有了倾国倾城的资本,在那个年代,是预料得到的“红颜祸水”,李父其实是聪明人,后人闲言诋毁他是忌讳“架却”与“嫁却”的谐音,怒女早思春,实实在在是个天大的冤枉。
李父急慌慌地将李季兰送入了浙江嵊县的玉真观作了女道士,期望借着浩瀚道法荡浊留清,绝了她的红尘孽缘,再不济依仗着深山大川,也可把她深埋其中。而道教因唐皇室尊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成了国教,后妃公主进入道观修行者比比皆是,名门闺媛也多争相出家作女道士,美其名曰“女冠”,可谓是春色满园,慕名者趋之若鹜,清静之地不清静,再加上大唐盛世,处处是滋生爱情的沃土,譬如感业寺的武媚娘,玉真观的玉真公主,太平观的太平公主,“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鱼玄机,香史艳情从不曾因为她们头上的黄冠而止步,可知这春色是关不住的,这玉真观虽地处偏远,但因景色幽谧清丽,也免不了吸引一些闲人雅士,墨客骚人前来探访,山水情动之间,再见到观中飘逸出尘的绝色佳人李季兰,焉能不怦然心动,生出一番故事来?
这一点,李父怕是始料未及了。
蔷薇初纵横
李季兰,又名李冶,“治”少了一点,就多了一分乱,也便多了些率性真情,即便送进火炉里去熔炼,也还是灿烂夺目的一片,故古时形容女子艳丽不可挡时,也会用到这个“冶”字——妖冶。
一切,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
有记载云李季兰“美姿容,神情萧散”,美则各有千秋,花入各眼,想那萧散姿态,定似那架上纵横,软红慵懒,似她后来再咏之蔷薇花:翠融红绽浑无力,斜倚栏干似诧人。深处最宜香惹蝶,摘时兼恐焰烧春。当空巧结玲珑帐,著地能铺锦绣裀。最好凌晨和露看,碧纱窗外一枝新。
这一枝带露新红,正如杜丽娘游园惊梦时所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怎经得起“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郁郁?她终于在十六岁那一年的某个午后偷逃出令人窒息的深灰古观,荡舟清溪,吸吮自由,而这一日,她便邂逅了她人生中最美丽的初恋。
他便是隐居在此的名士朱放,两人一见钟情,谈诗论道,乘舟登山,临别依依时,朱放写道: 古岸新花开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
一笺相思,换来半生情愁。此后朱放以游客的身份前往玉真观,与李季兰以诗诉情,以琴通心,这一段岁月美如梦幻,也如梦幻般匆匆,不久以后,朱放奉召前往江西为官,两人不得不挥泪告别,为表相思之情,李季兰曾寄给朱放一首诗: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李季兰何曾未想过与朱放双宿双栖,白头到老?然而她于他,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美丽而短暂的过往,他忙着官场上的尔来我往,哪里顾得及观中翘首而望的情人?久盼朱放未归,芳心无可寄托,一位才华横溢的痴情男子闯进了她的生活,这个人便是被后人奉为“茶圣”的陆羽,陆羽原是一个弃婴,被一俗姓陆的僧人在河堤上捡回,在龙盖寺中把他养大,随僧人姓陆,取名羽,意指他象是一片被遗落的羽毛,随风飘荡,无以知其根源。陆羽在寺中饱读经书,博学多才。陆羽慕名前来拜访李季兰,聊起各自在宫观和寺庙中的生活,竟是相见恨晚,后来两人煮茶谈诗,惺惺相惜,真真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都道是金玉良缘,却哪堪镜花水月?
李季兰在感情上是自由的,但在身份上却是一个囚徒,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唐朝公主,想还俗便还俗,她只能舍却一生清誉,成全这番暧昧厮守。
焰春梦一场
据说,李季兰也曾为陆羽的挚友,即诗僧皎然(据传是大诗人谢灵运的十世孙)那超尘脱俗的气度所动心,将信纸折成双鲤之状,腹中藏匿文,以诗问探,但皎然淡淡一笑,回曰: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李季兰心下虽怅然,却也只道了一句“禅心已如沾呢絮,不随东风任意飞。”并不因此生恨,反是越发尊敬,两人仍然以好友相处。
水性或是有的,至柔至纯,至情至性,多情却不放荡,她爱陆羽的博才,感激他的体贴,依赖他的纯情,她也爱皎然的闲定,更或者,她爱的不过是他做到了她所没能做到的——同是修行之人,她却不能像他那般四大皆空,不为名累,不为情苦,畅游逍遥之境,长期的禁锢压抑,她最渴望的还是自由。
无论诗词还是言行,她都在尝试着逃脱世俗,于是后人评她“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这其中最出名的一个段子,自然是她借陶渊明的一句“山气日夕佳”来打趣刘长卿的疝气疾病,而这位大诗人也毫不示弱同样以陶诗回敬了一句“众鸟欣有托”(还好,有布托着呢),引得满堂大笑,作风之泼辣大胆,怕今人也有所不及吧?
李季兰诗名远播,交友甚广,常举行文酒之会谈笑风生,在当时一度传为美谈,喜文爱才的唐玄宗听到了李季兰的才名,也读了些她的诗,大生兴趣,下诏命她赴京都一见,然而此时的李季兰,业已岁华摇落,却被戏称为“上比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余”的一“俊媪”(俊俏的老妇)。
醒时孑然伤
关于李季兰的结局,有两种说法,一种说她在长安时正逢“安史之乱”,战火中也不知去向,另一种则说她因”附逆”篡位的叛臣朱泚,被唐德宗下令乱棍打死,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一代佳人的花谢花灭,风也罢,雨也罢,零落成泥碾作尘,醒也罢,醉也罢,都是孑然身。
至于陆羽,据说也是独自终老,终身未娶,这一对天作之合,到底是天各一方了,李季兰仍是孤独地离开,正如那一日她孤独地来,其间的热闹,尽是呓语。古人有以诗赠别的惯例,这里也附上一首诗,算作是我对这位旷世才女迟到了千年的送别吧。
生死两消长,清风渡余恨。
化作云外花,逍遥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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