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暗似世界初生一般温柔。怀着期许脱离了这永夜的世界,直直撞入眼眸的却是惊讶、失望、恼怒与厌恨相混杂的目光,只消一眼便碎尽臆想中的希望。希望灰飞后的余烬,仍然弥散在光与暗中,模糊了记忆与真实的交错。
东宛睁开眼,透过睫毛疏疏坠下的阳光迷蒙成眼前细碎叮玲的光亮。晨光穿过琉璃雕窗,将一抹金漆转上木柜的兽脚,沙尘般纷纷然洒满纹花的地枤,缓缓漫成金色的流波,没过织花的羊毛方毯,擦着她的茜色长裙,附上她紧着衣裙的手背,徒增一层温暖的重量。阳光明亮得如有棱角,磕得东宛的眼睛生疼。凉凉的在心中叹了口气,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厌恶了白昼?比起容不下一丝尘埃的白日,黑夜反而更有慈母的温柔。光明过于尖锐,反不如黑暗的朦胧,好比清晰的现实哪里比得上昏沉的美梦。
光明晃目,唯有蜷缩角落的宿夜的残迹,尚与这不可违逆之势固执相敌。晦明交际再次凌乱了那道难以逾越的界限,记忆的暗匣悄悄撩开了昔日的情景。
“母亲?”
那双乌黑的眼睛仍无比天真地望着她。王洛终于压制了目光中的种种复杂,却掩不住脸上苍冷了面色的寒霜。
“从今起,你便叫东宛好了。”
荡入眼帘的是和王洛夜幕似的长发,漆黑一如她愠怒的眼眸。转瞬便只见一个褚衣摇曳的背影,步伐虽有停滞,离去的姿态却毫不迟疑。惊讶而困惑的瞪大了眼,刚刚诞世的东宛莫名陷入了灰败的失落,毫无头绪的寻找着自己惹恼了母亲的原因。东宛的世界此时仍如金室般藏不住一丝暗影,却不知这最初隐匿不察的裂缝,竟是后来坍塌毁败最深的源头。
那时的东宛尚不知晓什么是忧愁,她只是个未解利弊的孩子,不吝金粉地挥洒着无尽的真情。每日的功课有通晓诗书才艺的女师相教,生活行止亦有忠心的侍女尽心照料,却惟独没有王洛的片语温存。东宛诞世后,王洛更不做他言语,随即一连数月闭门清修,东宛只能趴在朱漆的房户前,趁侍女端着火烛、花供、食水进出的间隙,透过门缝,睁着一双大眼希冀着捕捉母亲的衣履之影、环佩之音。门内之人冷漠绝情,门外之人不改热心,倒引得一帮侍女悠然叹息。
“夫人,姑娘记挂着夫人,日日守在门口,至今已是第十日,夫人真的不见吗?”贴身伺候的青竹素来最清楚王洛的脾气,一贯稳重和顺,不敢稍拂其意。她自知所言之事王洛早已知之,却也忍不住怜惜东宛的一腔痴情。
王洛持杯的指尖微微一滞,眼中似滑过复杂难言的情绪,却终于不过颤了颤眼睫。她抿着杯中的茶香,红唇白齿间不杂感情:“你们尽心照顾姑娘便是,让她回去用功罢,莫在这里得闲。”
青竹听闻王洛话里暗藏怪罪之意,心头不免一紧,转而叹息:“我们如何没有劝过姑娘,姑娘若是肯听,又岂会苦苦守到如今?”
王洛的双眼垂得更深,手中的茶水仍沸,却已无所暖意:“就说是我的意思,她若是落下了功课,我定要重重责罚。”
青竹自知言尽于此,唯有应诺而退。青衣的侍女刚跨出重门,便迎上一双亮得扎眼的水瞳,她尚不及一声轻叹,东宛便已拉住她的手:“青竹姊姊,母亲她……可如何说?”
青竹竟有些不敢直视这一派天真的热忱,她不忍复述王洛的字字扎人,勉强笑道:“夫人自有正事要做,期限内是不能见姑娘的。夫人要姑娘不必费心,莫要耽误了功课才是。”
东宛闻言本自消沉,忽又在话尾抓住了一丝希望:“母亲原是担心我的课业,果真是我辜负母亲的一番苦心了!青竹姊姊,烦你替我回禀母亲,我自知错了,这便回去,不敢荒废了功课。”
只见东宛一转分明稚嫩却强做稳重的面容,雀跃而去的身影浑然只是个八岁的孩童。这座梅花之下的府邸有太多不可猜测的隐秘,最难领会的却是府主人的心意。青衣的侍女望着孩子的背影如坠絮般闪烁而去,悠悠吐出那压抑在胸口的一声叹息。
自此王洛门前确是冷落了数日,然而不久东宛又回到了门边,这一回却大胆拦住了奉茶的侍女,央求着抢过了托盘,借送茶之名第一次走进那扇熟悉到记忆了每一道纹刻的朱门。王洛此时正执笔而书,直至东宛出声行礼,方讶然惊觉。
东宛因为兴奋和紧张而显现出不自然的拙笨,她低着头对王洛想看又不敢看,分明一脸欢悦却不敢令嘴角上扬。屋主人眼里的惊讶一闪而逝,便匆忙皱紧了眉头,冷漠的怒气里带着些变扭:“端茶倒水之事无需你操心,白费大好光阴,你竟有这等闲情。”
东宛的目光不由黯淡了一瞬,言语间却不失底气:“孩儿今日的功课昨日便已熟习,虽无敢自矜,却不曾玩忽课业。古有云:‘尊亲孝之至。’孩儿以为日拜双亲,为礼而不为闲情。”
此般言语说得极恭敬而遵情理,绝非读书数日的寻常孩童所能言说。然而东宛并非无备而来,她知晓王洛素重学问义理,便日日苦学诸子著述,唯恐王洛不悦她功课疏忽。她又将此刻可能的问询细思了整整一也,生怕言语中有所差错。这一番绝非寻常的应答里,竟是耗费了这些不为人知的努力。
王洛虽精通卜筮之术,却何曾费神于这般缘由。她不曾想过言语背后的付出,这番太机敏的应答反令她的双眉锁得更深,语气里更多了一层莫名的不悦:“你既言及孝义,岂不知所谓‘不违其志’?我既需清修,你又何来搅扰?今日的功课已毕,明日难道便无功课?学而无涯,你若要取巧,则一生之所学尚不及一晌之所悟。”
东宛的脸早已白了,苦思一夜的应对尽皆云散烟消,唯有忍着泪不敢落下。来不及拾掇一腔落红,东宛便更深的垂了首,缓缓行了大礼:“母亲教训得是,东宛知错了,自当思过。孩儿不敢再搅扰,这便告辞了。”
东宛徐徐退到门边,忽又不舍地回过头,抬起的双眼中鼓足了勇气:“母亲,院里的梅花开得正盛,我替您折一枝可好?”
墨笔在手中一滞,圆顺的一撇便断在半截。只见那一双深眸乍起微澜,低徊的目光在屋内荡出一股寒凉,王洛阴沉的面色忽然爆发出一股深藏已久的恨怒:“你若还有这折花的玩心,我只当和你白费了言语!”
东宛的面容露出煞白的惊骇,仓惶里竟不由俯身谢罪。她不明白自己何罪之有,不明白王洛为何发怒,她只跌跌撞撞向外逃去,如风一般将这希冀已久的房室远远逃离。院中的梅花落雪般扑打着她的衣襟,贴门偷听的一干侍女在后面唤着她的姓名,她却只看见王洛的双眼愤恨而怨怒——那是怎样美丽的一双眼睛,若非最明媚的星辰绝不可描摹,然而这双眼睛望向她时,却携杂着何许的寒意,仿佛凝望在目的竟是此生所恶的仇敌。
侍女们虽碍于王洛的威仪,私下却都为东宛鸣不平,对自家夫人的举止更是困惑。王洛虽威严自持,对待下人却不严苛,这帮女孩子新来数月,都觉得遇上了好人家。背地里议论起来,王洛对她们反倒是温言善色,却唯独对东宛视若仇雠。这群少女尚且天真单纯,头脑里没有那些弯弯绕绕,对此更无头绪。但谁也不敢轻触夫人的逆鳞,连最得她心意的青竹都被冷驳一句,自此更无人敢在她跟前提起。
侍女们这厢叹忧叹恨,当事的东宛反不如她们在意,揩干了眼泪,养好了眼睛,仍一日日坚守殷勤,费心费力的要讨王洛欢心,王洛不领情,她竟愈挫愈勇,毫无退败之心,令诸位姊妹既叹又服。
不觉春去夏至,南来薰风,一日日将夜晚烧成了白昼。一日天朗风清,侍女们聚在廊下,看素来巧手的兰淑编草蚂蚱。东宛也睁着一双乌黑杏眼,眼神追着那结草编扎的手法,不禁看呆了。
兰淑把编好的第一只递给她:“姑娘,这一只给你。”东宛也想学着做,却笨手笨脚的总扎不成形,绕着一团草又气又急,惹得这帮女孩子笑颜嘻嘻。适逢王洛穿廊而过,一行人忙起身行礼,王洛略一点头,朝东宛手中的草蚂蚱瞥了一眼,一语未发,便携着环佩玎玲飘然离去。
东宛神情微怔,眉间似做了一番挣扎,缓缓将草蚂蚱递回兰淑手中,低声说:“兰淑姊姊,这草蚂蚱还给你,我该读书去了。”
一群女孩子都是一愣,其中性躁的不由叫起来:“姑娘,夫人并没说什么呀!”
然而东宛稚嫩的脸上却满是坚决:“书云:‘玩物丧志。’母亲若要明说我才领会,只怕我的功课全是白读,更惹母亲伤心了。”
兰淑紧攥着手中的草蚂蚱,一群人皆失了方才玩耍的兴致。东宛离去的纤细身影却透出不该属于孩童的沉重,众人虽有不甘义愤,却又都无可奈何。
东宛自此倍勤于诗书。她自以为领悟了王洛的心思,不由生出了小孩子的聪明,时常偷守在王洛的必经之处温书诵读,然王洛每每只一瞥而过,既无和颜悦色,甚至连拆穿的功夫都吝于施舍。数次之后,东宛便也冷了希望,因一贯受挫反倒不觉落魄,然而自以为无痛的伤口却被深深埋入心中,久藏成纵横的裂缝,只等一个震响,便可将龟裂的世界破碎崩离。
东宛每日跟随女师学习经书六艺,各有优缺,其中以画艺最高,凡入目者无不数笔成画,皆凛凛有神、栩栩如生。教画的女师对东宛的天赋连连惊叹,称其技艺堪赞侯门,东宛却说:“与其谋食官府,不若愉悦椿萱。”侍女们也以东宛的丹青为奇,东宛闲时常帮她们描花样子,可怪的是东宛的女工竟似与画作如出两手,一旦笔杆换为针线,原先灵巧的十指便如土木般笨拙,连一道衣缝也缝得歪歪扭扭。
一日描好了新的花样,东宛便支着头看兰淑和穷离绣花,望着她们的巧手一面羡慕一面赞叹。穷离说到:“我的不算什么,兰淑的功夫确是真的好。前几日刚给夫人绣了块贴花,还是姑娘画的花样,夫人喜欢得紧,几乎将兰淑捧到天上去。但夫人偶提起姑娘的针线活,却只是摇头。”
兰淑忙推了她一下,穷离毫无愧色的回瞪了她一眼。东宛望着她的神情似喜又似忧,只听她接着说:“夫人一向最喜欢精致的女工,府上的凡是巧手谁不受夫人青眼看待,姑娘若能做出什么漂亮活,准能博夫人一笑。”
东宛的眼眸一阵发亮,兰淑扔下针线就要掐穷离的嘴:“谁叫你乱做军师了?要姑娘白费这个心力,可不是馊主意!”
穷离一边忙着拦住她的手,一边信誓旦旦的争着说:“这怎是馊主意了?姑娘虽没有天生的巧手,拿出平日的毅力,还有学不会的吗?有我们这么些人,难道连针线都教不好?”
两个少女在一声轻呼中停止了打闹,视野里霎时只剩下东宛眼神里的决意:“我决定了,从今要将针线学好,还请姊姊们不吝赐教。”
绝望的呼出一口气,东宛将几乎绞坏了的白绢一把掷于案上。白绢上绣满一团歪歪曲曲、粗制滥造般的乱线,全然看不出原本的花样。围着的侍女或惊讶、或感概、或不信,全不自觉的“咦”了一声。银珠和锦绣最年幼,还在不明事理的争论东宛绣的究竟是何物,东宛早已忍不住,一闪眼睛便伤心得大哭起来。一帮侍女连忙好言安慰,东宛痛痛快快的流尽了眼泪,又锲而不舍的拿起银针,未出数日,便已堆积了满塌绣坏了的绸绢。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捉针拿线对东宛竟会如此艰难。她不敢耽搁读书的时间,只在晚间用烛火照着手中的针线,一不留神便将银针扎在手上。那般的力气本该将东宛的十指扎得鲜血淋漓,然而次日对着阳光一照,却连针孔都未曾留下。当东宛在这无昼无夜间将穿针引线由生涩润为流畅,那块缃绢终于以东宛无尽的心力,一点一点绣出了血色般殷红的梅花。
当最后一朵花瓣被赤线填满,浸透了一月心血的红梅终于修成了盛放,灼灼的华瓣将东宛的眼圈照得通红。兰淑和穷离喜悦之余不由长吁一口气,欣喜中的东宛跃然而起,跳胡旋似的转了数圈,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驱使着她的双足朝王洛的屋室狂奔而去。她从没跑得这样快,日日学习的礼仪尽被抛之脑后,她只怀抱着无比温暖的希望,她快得仿佛要飞起来,仿佛要在这飞奔之势里,将旧日的委屈和辛酸尽皆留在过往。
东宛一路所遇的侍女都如影子般被她甩在身后,除去心中欣喜的向往,她再听不见其他声响。王洛的房门未曾紧闭,她一举手便推门而入,甚至忘了行礼:“母亲,母亲!这是孩儿绣了一月的梅花,孩儿没有耽误课业,皆是在夜里挑灯绣的,母亲……”
王洛忽然阴霾的神情登时熄灭了东宛眼中的炽热,她这才看清王洛正坐在玉石围成的阵式中,屋里一片阴暗,唯有阵内的铜盆摇曳着焰火。
东宛立即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大震之间猛记起今日正是王洛每月闭关的时日。室内的阴影一时间如同围绕在王洛周身,她只一瞥就已将东宛浑身冻成冰柱,层冰之内却又似烈火烧灼。
东宛连同身上的衣缕一齐凝固,她看见王洛从阵式中站起身,踏着烧灼了九天黄泉的怒火一步步逼来。
“我说过,每月此时,任何人不许打搅。”她唯一一次的靠近,却仿佛持着剜心的屠刀。王洛唯有在东宛的梦里才会朝着她走来,而此刻的东宛却只想逃离这一场噩梦。
闪烁的烛火掩映得王洛姣好的面容恍若出离了幽冥深渊的恶煞,在东宛恐惧到心裂的幻觉里,那一双美丽的玄目竟比烈火鲜血还要殷红。
“就为了一块绣帕?”她猛地抢过东宛手里的缃绢,一挥袖便飞入了铜盆的烈焰,在东宛震惊的眼中烧灼成一片云霞惨烈,那一朵朵血泪凝成的梅花顿时迎着火光化为星火,灰飞烟灭。东宛胸膛里那颗从未闪耀过的心,便连同那块绣帕一起历经烈火,化为灰烬。
半空里恍若传来一声雷霆:“出去!闭门自省一月,一月之内,不许离开房室半步!”
东宛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撞开了门外的侍女,是飘飘忽忽还是跌跌撞撞的失魂而去。那一日的风竟那样大,吹尽了她的泪水,卷尽了再不能拾捡的满腔碎玉。她的魂魄似被忽的掏空,一半飞入九天,一半坠入黄泉,唯独剩下躯壳还在这人间里音容惨噎。
扫落满案针线,东宛霍然扯开扣线,一匹素绢若流瀑泻至脚边。那是一副彩画,画上的王洛乃是神情温柔的慈母,正教身旁的东宛读书。这幅画是东宛照着最美的梦境描绘而出,被她偷偷珍存,唯恐希冀道破。曾被奉为期许的丹青,如今的每一笔勾勒都回响着嘲讽的笑意。
东宛猛地抓起剪刀,正要动手,断壁残垣里却又悠悠升起一阵酸楚的疼痛。一双手颤抖而挣扎,剪刀自指间滑落,哐的一声落在榻下。绢画在泪眼中最后一次被卷起,一脱手便投入空箱之中,连同沉封的希望一齐锁闭,从此再未开启。
整整三日,东宛只看着昼夜明暗攀过素墙,不进滴水,不出片音。三日后,她终于回魂般缓缓合上通红的双眼,将一口冷水灌入口中。日夜守候的侍女方露出喜色,却惊觉东宛的神情竟似与素墙互换了一般,只剩下那毫无波澜的苍白冷漠。那面同样凝视了东宛三巡昼夜的素墙像是吞食了东宛的魂魄,终于从阴影里转身的东宛,从此再没有了纯真的神色,如同失却笑容一般,也一同失去了泪水和哀伤。
熏香缭绕着溢出金炉,熹微的初阳方涂抹了窗帐,勾金小几上红烛明灭,照不暖一壁寒光。最后现于眼前的,是半盏香前的光阴。沉檀香雾中的东宛肃然行礼,连衣缕的晃动都无多余:“不知母亲召孩儿参见,所谓何事。”
王洛正坐在黑暗里,唯有一双黑瞳被烛火照亮,清明仿佛子夜的星光。她未曾稍抬眼帘,目光不离羊皮卷上的地图:“不久局势将变,我已命人送你去往昆仑,你这便准备,今日即行。”
杏眼微张,惊愕里若有千流奔涌、万峰起伏,无数言语将诉,却终在一笑间化为嘲讽:“母亲此言差矣。西国如今局势安定,纵使有变,国君治下,未必牵涉楼兰。若牵连甚广,昆仑荒域也在所难逃。母亲一呼之间便要孩儿奔走荒域,望恕孩儿难从此命。”
王洛一双秀眉忽的紧锁,终于从地图里抬起眼眸:“我如此决定自有原因,暂不便告知于你。你不必多言,只照做便是。”
茫然火光照不清东宛的面庞,然而那双沉黑的眼里却分明掠过一丝冷笑:“两年至今,孩儿虽为不肖,却也未曾忤逆母亲的心意,只因书礼约束,此为敬长者之故。然今母亲一举手便可决人生死,以莫须之名遣我于昆仑之地,未异于逐我于泰山之底。此番西行,孩儿不敢从命。”
王洛注视着东宛的眼睛,东宛的目光丝毫不知闪避,其中既无尊敬也无畏惧。王洛眼底忽窜起一丛烈焰,便将心口一瞬而亡的抑郁不适焚尽了来往的踪迹:“荒唐至极!我何时稀罕过你这条性命!我决定之事岂可更改,你莫要在此白费唇舌!”
清冷的宫室更添了一层寒意,一宫的侍从早已如临大敌,此刻尽皆打出了寒噤。她们面有惧色的悄悄窥视着东宛,晨光虽已漫上她的裙裾,她却无疑正立于黑暗的中心,向外散发着至深的寒意。
“母亲何必做此威仪?母亲的凛性孩儿早已明晰。女子既应以母为纲,孩儿也不得不承此古训——我已决定绝不西行,此事不可更改,还请母亲莫要再受唇齿之劳。”
梁斗之下早已晦暗如风,宫人逃飞的惊魄如同两侧的曳曳烛火。王洛顿时袖甩惊雷,拍案盛怒道:“放肆!”
一室仆婢尽皆下跪,无不胆裂。东宛深黑的瞳孔却未被此凌厉之势激起一缕波澜,她竟扬起一丝微笑,毫无笑意的眼中泛起叛逆的轻蔑:“母亲何须动怒?以母亲之德,无须开口便已令人震肃,不必为不孝之子扫了威容。不孝子已言尽今日,自当告退。”
东宛依旧肃然施礼,方才转身而去。她离去的步履中扬起一缕扭曲的反叛,仿佛对身后王洛的盛呵听若无闻。那双眼睛仍是那般的美丽,纵是黑暗也不能减损它们丝毫的光明。然而无论她曾经有过多少的憧憬和敬爱,它们照向她时仍是那样冰冷,如同凝视着不共戴天的寇仇。
照入宫内的阳光依稀拂过东宛的面容,这张脸上却没有想象中的得意猖狂,被风雨磨去了纯真的面容苍白如雪,深藏在凝固的波澜下的,尽是无法言诉的沉痛和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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